皇上左边第一支的使臣队是燕然国的，居中那男子衣着华贵，左右簇拥，显然身份最高，便应当是曾经的燕然小王子，新晋为燕然王的达延汗了。
他约莫三十余，国字脸，面庞白净，五官柔和，颔下攒了一小撮黑胡子，此外并无其他特色。
这令仲陵略觉意外，甚至有些怪异，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很快，他就明白了心中这份怪异的感觉的来源了——达延汗的笑容。
那始终如一的笑容，嘴角眉眼俱上扬着，就没放下来过，仿佛是焊在脸上的，堪比佛堂中的笑脸弥勒佛。
这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的模样，实在无法跟当年赫赫有名、杀伐决断的燕然小王子联想到一块。
仲陵盯着达延汗看了许久，最后只能总结为一句——人不可貌相！
他的目光从达延汗身上移开，落到言兮身上。
此时言兮和齐仙并立在皇上身后，微扬着头，忽明忽暗的烟火光照得她身上也忽明忽暗，清冷的面庞多了几分明媚。
仲陵立在梁柱后，周身被阴影遮没，处于一片黑暗中。他看了看宫外的万家烟火，又望向安静地观赏烟火的言兮。
心中所向，无非万家烟火与一个她。
但愿盛世常在，好景常有！
哪怕自己真的身处黑暗旋涡之中。
赏完烟花，朝阳宫中继续夜饮，二更天时，有人接替轮值，仲陵换岗离去。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他回头见是太子，便停下脚步。
“我正要找你呢。”太子走到仲陵跟前，望了望他身后跟着的一行禁军护卫。
仲陵对那些护卫道：“今夜不用再站岗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那些人领命，依旧排成队伍，走远了方散开。
“殿下有事吗？”仲陵问道。
“有事，当然有事。”太子一把勾住他的肩，“走，到我宫里喝酒去。”
“这会怕不行。”仲陵道：“今夜元宵节，宫里到处是灯火，武统领要我们加强巡视，小心火烛。”
“现在不是你当值的时刻，你就别那么敬业了。这元宵节年年过，不都好好的吗？”
太子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太乾宫去：“陪我喝酒才是要紧事，大用和文彦都在我宫里等着呢。”
“等等，殿下，好歹让我先画了卯再去。”
太子无奈地由了他去：“行吧行吧，我跟你一起过去。”
仲陵见太子脸上笑意盈盈，问道：“殿下心情这么好，可是陛下夸奖了，或是恩赐了什么？”
“都不是，是比这个还好笑，还让人开心的事。”太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又笑了。
仲陵也跟着笑：“今日是番邦朝贡，难不成是这些外国使臣献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让殿下开了眼界？”
“宝贝？对对对，是个宝贝，简直就是个大活宝！”
“活宝？”仲陵更发纳罕了，“难道是献了个活猴来，不然殿下怎么乐成这样？”
“是个活猴，不过这猴有名字，名叫安远‘猴’。”
太子笑岔了气，抚着肚子好一会才缓过来：“你听说过‘燕然小王子’吗？”
仲陵怔了怔，道：“听过。”
“你可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据说被称为燕然第一聪明人，幼年随父出征，就能出谋划策，后来少年丧父，弑兄夺位，成为新任燕然王。之后他一面各处征战，兼并邻国土地，一面令国中休养生息，不过十来年，国力便已超过其父在位的时候了。”
仲陵对达延汗还是做了些功课的，可越说越凝眉：“此人——该是个狠人！”
太子拍手表示赞同：“所以我今日一直格外关注他。方才你可见到他的模样？”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着，仲陵道：“站哨时，我瞧见皇上身边的燕然使队中，有一人披着锦缎长袍，穿着真丝衣服，衣帽上都镶着宝石，想必就是他了。”
“没错。”太子道：“你觉得看面相，此人如何？”
仲陵仔细回忆了下，摇了摇头：“看不出什么来，他模样还算周正，并不引人注目，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就是……瞧着还挺和善的。”
“岂止是和善，简直是大大的友善。”太子又忍不住噗嗤一笑，“任你怎么说，就是不翻脸。”
仲陵惊诧道：“殿下在殿前与此人起了冲突？”
“那倒不至于。”太子摇了摇手，“我只是好奇，这传闻中的燕然第一聪明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所以今日一直暗中观察他。不成想，他确实聪明，口才很好，只是都用在了马屁奉承上了。”
仲陵奇道：“这话怎么说？”
“他开口就是‘我天朝之强大盛威，父皇之英明仁厚’，闭口‘百官之贤德多智，皇室之和谐友爱’。
“又说‘本国因沐圣恩，所以这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处代驾征讨，势如破竹，无往而不利’。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逮谁夸谁，有影没影的事都赞得天花乱坠。父皇听了倒是很高兴，赏了许多东西。”
仲陵确实想象不出这传闻中杀伐决断的燕然小王子能说出这些话来，但还是道：“这出使外交，自然都是要客气礼貌，凡事尽拣好话说，也不算过分。”
“你可知今日他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太子冷哼一声。
仲陵摇摇头。
“这达延汗不仅汉语说得好，汉书也没少读，特别会引用圣贤书中言语，动不动就是‘皇祖有训，不可不听’，还说‘明明我祖，万邦之君，幸皇祖宽厚仁爱，未降罪责罚，我国不失阙道，不乱纪纲，皆是皇祖恩泽庇佑’。”
太子摇头笑叹道：“总之，一句一个皇祖圣祖，马屁拍的实在生猛。我都听不下去了，就说了句‘既然父皇是你们的皇祖，那论辈分，我岂不是做得你的父亲’。
“本是想嘲弄他一番，岂知他听了不但没怒气，反而笑的更开心，说‘论理果真如此，太子殿下如不嫌我粗笨，肯屈尊认做儿子，其实是我的造化，也是我国万民之幸’。”
“当时我便笑道：‘其他倒没什么，只是我生不出你这般大年纪的儿子来！’
“那达延汗却说‘中原有句俗语叫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可见着上下辈分原与年龄无关，殿下乃未来国君，天下百姓皆是您的子民，我认您做父亲，正表明我国诚心归顺之意’。他说完，竟直接倒身下拜，对我行磕头大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