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在纯白的床上躺着,整个房间都被他们涂成了该死的白色。他们刻意把整个房间都打扫的一尘不染,房间里充斥着整齐的白色和黑色,像是时刻在提醒别人这个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病人一般。
我见他被子四四方方平整地叠好了放在一旁便问他“不觉得冷吗?不盖被子的话。”
“有一些,但是并不是特别冷。每天他们都要花十分钟的时间来整理这个被子,我觉得太麻烦了,便索性不盖被子了。”
“那晚上呢?是不允许该被子还是你不想?”
“我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每天都要来几批人像是动物一般地观摩我们,不知怎的,照顾那些人的感受要比照顾我们还重要。每次他们来之前我的被子都得被叠好了,四角尖尖地平整的放在那里,他们用个枕头垫在我背后,让我像个佛像一般在这里端坐好了。好一点的时候等个半个小时左右,便有那么个人冒出来,假装寒暄几句,便握着你的手,周围同行的人便打开了闪光灯一个劲儿的拍照,拍完照了,那人便冲你挥挥手走了。坏一点的时候要在这里差不多等上一上午,然后会有人过来通知,说是领导来的有点晚直接去饭店那边吃饭去了,让我们先不用等了,去打饭吧。”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洁白的毛巾便问他“用白毛巾?这么干净啊?不怕洗不干净吗?以后。”
“这个不用的,是挂在外面给人看的,我用的毛巾在床下面。”他又把手指向床头的那些苹果“新鲜吧?假的。在我床头放了一个多月了,隔几天便会有人过来擦一擦。”
我跟他便低声笑了起来。
“最近病情好点儿了吗?”我问他。
M:“好一阵子,坏一阵子的,前阵子突然想不起来枪的名字了,只记得枪响时‘嘣’的声音,便逢人便问别人知道‘嘣’怎么叫,‘嘣’是什么吗?旁人都知道我疯了,耸着肩地看着我。前天睡了一觉便好了,梦里梦到有人拿着枪指着我,醒来时便知道那玩意儿叫枪了。但是一觉醒来又忘了几个新东西,譬如说,你现在坐的这玩意儿叫什么?”
“我?”我看看自己身下,“你说的是沙发吗?”
“对的,对的,沙发,‘搜发’(sofa),我记得这玩意儿是从国外来的,叫什么来着?舶来品,对!舶来品。我想着这玩意儿的名字跟它原来的外国名字差不多来着,但是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我把摩丝、摩托车、吉普车、起司、沙拉都想起来了,就是想不起来沙发。就好像我脑袋里的房间你所在的那个地方被挖了一个大洞,整个沙发沉入了海底,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
我装作害怕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同他开玩笑地说道“我是不是此刻该从这个沙发上面离开,让你说的我有点儿害怕了。”
M:“你的演技可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要拙劣了。你上次来的时候带的康乃馨忘了往瓶子里加水,三四天便坏掉了。早知道提前送人就好了。”
“上次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你带花啊,带的是之前你跟我说了两本你想看的书。”
M愣在那里,他迟疑着不做声,他想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首先,他确认的是花一定是存在的,它就摆在桌子旁边,它是叫康乃馨,他在某本书上见过。眼下确认了这点,只是送花的人出了问题。他想他一定是把那个人藏在了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里,那一定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是个他讨厌的人。那阵子是多久?大概十天前,对,差不多就是十天左右的样子,那天是哪个护士来着?哦,想起来了,是她。她那天一早来便跟我说要有某位重要领导过来,说是要给他献花来着。对了,那花原来不是给他的,是借他之手送给那位领导的。M沿着幽暗的、渗着微弱而惨淡月光的小路上接着走,他记得他把花递到了那人手里,然后旁边的人录下了一切,拍完之后那花便被丢在了桌子上。原来是这样,他费了半天劲终于捋清了这花到底是谁“送”的。他心想着自己的脑袋难道是在潜意识里刻意逃避这件事么自己觉得这事有点不光彩,又不能当着护士的面把这花从窗户扔出去,只得想象出它是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送的。
如此便两全其美了。
我在沙发上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之前也是这般,聊了一半身体便陷入了另一种状态当中了。像是一台沉睡了的巨大机器一般。等到他好了,便会像无事发生一般跟你攀谈起来。
“不好意思,我刚刚浪费了多少时间?”M说。
“大概十五分钟吧,我也没有记具体的时间,因为我刚刚在看窗外的景色。”
“我感觉我的病越来越重了,越来越难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了。”
我把身子从深陷的沙发里拽了出来:“我想你是太过紧张了,你或许是太急于回想起一些事情才导致你的脑袋受不了垮掉了,现在你不需要担心外面的事情了,你有大把的时间去休息,在闲暇的时候你可以看书或者干掉别的什么,总之,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太累。”
M的脸扭曲了开来,尽管他用尽全力想要让自己平缓下来“我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了,一个是,我知道了自己脑袋此刻出了点问题,我靠着一个生了病的脑子从正常人的生活节奏了摆脱了出来,可笑的是虽然我的脑子但是我有大把的时间,忍不住地想了好多东西。”
“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你这边需要配合医院这边的治疗并且需要足够的休息时间,医院这边给的药物你有按时吃吗?”
“偶尔会吃,但是吃了之后,每天只会昏沉地睡过去,醒来我要缓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让自己平复下来,就像是你做了一个梦,推开门,打开另一个房间,却发现这间房间跟之前的房间一模一样,在这里生活,有时候一个周像是一天一般过的飞快,我觉得这些药物让我更麻木,对于周围产生了一阵愈加突兀的割裂感。我花一整晚的时间做梦,然后醒来花半天的时间让自己醒过来,另外半天的时间吃饭和发呆。我想我只是脑袋出了点儿问题,不是疯了也不是死了,没必要像个对糖果满是期待的孩子一般在这里等着别人的夸奖吧?”
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房间里示意要不要关上窗户,我点头,他摇头。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出去走走了”他说。
护士转过头告诉对他说“你最近的状态还是不太稳定,出去的话害怕会有晕倒的风险,等过几天,医生那边交待了之后,在别人的陪同下你便可以出去了。”
她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被子的一角,然后便像只猫一般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在外面轻轻关上之后,他苦涩地摇着头从脸上挤出笑来“在这里,我总试图把自己想象成正常人,但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在贴着你的耳朵跟你说你病了。我不把自己的病治好就没办法出去,但是我在这里我便永远治不好病,这便是我痛苦和矛盾的地方。”
房间里冰冷的白和黑在大地尽头切割起这个房间来,白惨惨的床漂浮在漆黑的海上,不试着从喉咙里呼喊出点什么,旁人便以为你死了。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阵子,沙发太软了,让我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我不得不扭动了几下身子才让身子好过了一会儿。“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现在不好也不坏,你只能在这边忍耐一阵子,等你病好了,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听过一只故事吗?一个羊圈破了洞,但是几天过去了并没有出什么问题,因为那个地方早就没有一只狼了,但是羊群却惶恐了,它们知道这片地方没有狼了,但是有个那个洞在那里,它们便睡不安稳,有一天天还没亮,它们便煽动着一头羊去洞口外面看看,因为它是它们之中最乖巧听话也是最胖的,它们想好了它肯定到时候会塞满整个洞口,到那个时候它们就安全了,它们打着节拍地邀请那只羊去洞外面看看。因为它是它们当中最勇敢的。那只羊疯了,它真就像那么回事地满肚子鼓足了勇气朝着洞口冲了过去。然后,不出所料,它卡在了洞口那里。这时它才感到慌张地叫唤着同伴。此刻它的那些‘同伴’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干草上睡着了,它对着洞外面的世界嘶吼,它们在洞里面熟睡打着鼾声。现实的绝望让它挣扎着不断扭动着身子向外,终于它从洞口冲了出去。只不过它的皮毛都留在了洞口,它成了一只没有毛的羊。”
“这故事真不错。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M:“没有任何一本书上记录这个故事,是突然有一天这只羊从我坏掉的脑袋的缝隙钻了进来告诉我的。”
“故事结束了吗?那只羊后来呢?”我从沙发上起来,在他的床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沙发不怎么舒服是吧?”
“别管什么沙发了,那只羊后来呢?”
M下意识地把腿往回收了收,“那羊发现自己摔出来时撞到了脑袋,也不可能是挤在那里的时候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总之从那个羊圈里出来,它觉得一切都变了,它所面对的不再是一群只会听着别人的拍手声跟着叫唤的羊了。它把整个羊皮脱了下来,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同那些迷信的、狂热的、自我满足的羊都不一样了。但是羊圈里的羊虽然愚蠢但是可以抱团取暖。它脱离了羊圈、没了一身羊毛,又卡在洞上饿了几天。它觉得累极了,只想着找个地方安稳地睡上一觉。在羊圈里睡着的羊醒了,在羊圈里嘶吼着让它回去,它们怕它有一天把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引过来。再在这里待下去它害怕它们会冲出来把自己吃了。它便瘸着脚往前面走。”
在大地的那头我看到了,有个大洞往外透着光亮。
我顾不得别的了,只想着往有光的地方走。那个洞的洞壁是冰冷而潮湿的,但是它里面流动着的空气却是燥而热的。我鼓足了劲往那边走,头越发的疼的厉害了,我的脑袋里不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让我别过去,但是光亮就在前面了,我感觉我再往前走几步便能触到那些光了。
在尽头,一个光亮把我整个脸都照成了金黄色。
那是一个四周漆黑只有中间一小点儿发着光的洞,我试着把头探过去,洞另一头的人也把眼睛凑了过来,贴到了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