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从轿子下的座椅钻出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上下打量她半晌,道了句:“多谢。”
“不必。”言兮又入轿中。
那人叫住她,“你不问我是谁吗?”
“不想知道。”
那人微怔,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方才命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丝毫惧色,现在救自己出宫,也不居一点功,全程镇定淡然,不多说一句话,反倒勾起他的好奇来。
“那你是谁?”
“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言兮抬眸望了那人一眼,“今夜过后,我们原先不认识,往后也不必相识。”
那人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犀利的眸子亮了亮:“我会知道你谁的。”
“承蒙关心。”言兮人淡如菊,不喜不恼。
“我们还会再见的。”
“但愿再见时,不必以死相挟。”言兮摇了摇轿前的铃铛,唤来了轿夫。
那人笑了几声,道:“放心,终有一天,我会取代你心中最尊贵的那个人,让你心甘情愿臣服在我脚下。”
言兮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放下帘子,令轿夫起轿,临走扔下一句:“不想被别人看出样貌来,也不必用那么多胡子遮掩。欲盖弥彰,适得其反,我们中原人本就不似你们鞑子那般多须。”
那人微微一怔,继而手指抚上腮边,缓缓扯下假须。他抬眼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颔,嘴角不觉微扬起来。
到了太师府,一进门便见张明候在正厅中。
言兮问道:“义父睡下了吗?”
“没有,在等你回来。”张明引着言兮到了太师房中,便离开了。
太师倚在暖阁的榻上,檀木拐杖搭在右手边,左手支在案上,扶额假寐。
听到声响,他缓缓抬眼,道:“回来了。”
“嗯。”言兮上前施了一礼,然后将夜宴所闻所见,一一叙述。
太师听完,扶着拐杖,缓缓坐直身子,开口问的便是达延汗:“你今日瞧见他,觉着如何?”
“确实能言善辩,只是感觉……”言兮想了会,轻轻摇头:“与想像的不太一样。”
“你原先是怎么想的?”
“至少会是个狠厉的人。”
太师微微颔首,忽而道:“你知道殷晗吗?”
“略知一些,据闻曾被誉为大梁第一名将,当年也是他带兵将燕然部挡在阴山以北,只是后来通敌叛国,被处死了。”
言兮略顿了会,又望了眼太师,“这件案子当年是义父经办的,也是义父去断阳岗劝降,然后将其诛杀。”
“我是去劝降,但并没想杀他。”太师唇角动了动,半晌才道:“那封证明他勾结燕然人的信,确实是他写的。”
“那义父是在怀疑什么?”
“殷晗是不可能背叛大梁的。”
言兮怔了怔,道:“义父是觉得其中有隐情?”
太师不可置否,只问道:“当年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做?”
言兮茫然地摇摇头。
二十年前的事她也知道大概,议和之策虽然狠毒,但并非十全十美,一提出时便遭到上下的一致反对,只是后来怎么会愈演愈烈,最后事态完全超出掌控呢?
她初知此事时,便觉匪夷所思,眼下太师再问,又凝想片刻,一个惊奇的想法涌上心头:殷晗当年与燕然交战,从无败绩,杀了老燕然王和其四子,力挫燕然铁骑。燕然军即便是在鼎盛之时,都攻破不了他所建立的北境防线。
可怎么在老燕然王死后、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他们竟能从辽宁到甘肃一带大肆侵略,如入无人之境,且都是避重就轻,在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每每梁军未到时,他们便提前撤离了。
“义父是怀疑军中有燕然的奸细,有人在给他们通风报信?”言兮诧异问道。
太师咳了几声,缓了缓气息:“不止军中,兵部或都督府,都可能有他们的人。”
言兮越发惊异,可旋即想想,也都明白了——能侵入这么多地方,且进退自如,必定是拿到了梁国整个北境的兵力布防。而这么机密的东西,只有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高阶官员才能接触。
她不由得倒吸口凉气——染指这样的高官重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若是绸缪已久,兵部跟都督府都已沦陷,那其他衙司呢?
如果朝廷局势都能搅动,更何况民间舆论。
她当初便觉得奇怪,世间纵有小人会恩将仇报,但天下人怎会都暗室欺心,怎么会在燕然人入侵作恶后,却怪殷将军没有自杀谢天下?
现在想想,那些能传到京城,传入皇上耳中的百姓游街、民间流言,大抵也是被策划好的。
而当时所有人都只盯着面上的风云变幻,却不知道底下暗流涌动。
她心中的惊骇涌现到脸上:“所以燕然军提出议和,又大张旗鼓地入侵,都只是幌子,用以掩人耳目。义父当年已发觉出其中异样了。”
太师闭眼点头,轻叹道:“不过那时我才掌政几年,朝中掣肘我的人很多,又是多事之秋,忙得焦头烂额,等到察觉时,已经很晚了。”
“关于燕然人提出的条件,朝中分化出主战派与议和派,当时大多人都是主战派。”言兮蹙眉想了想,“当时达延汗的人应该在议和一派,引起舆论纷争,借刀杀人。”
太师却摇了摇头:“不尽然,主战派中也有,而且都是极低调而厉害的人物。”
这一下,言兮却是不能理解了。
太师拄着拐杖起身,在房中缓慢踱步,问道:“你在随圣驾旁听也有些日子了,你以为当今圣上性情如何?”
言兮沉吟想了想,道:“陛下性情超脱,对人也谦恭有礼,虽因醉心修道,少理国政,但也绝不会是非不分,堵塞言听。”
太师缓缓道:“当年陛下还是皇子时,非嫡非长,先帝也是看重他温和敦厚,与世无争的品行,才将皇位传给他。
“可是陛下继位后的第一年,便削藩降爵,当时宗室中有异议者,皆被贬为平民。而后收回地方兵权,设按察司一职,每年巡查各地官府和卫所。他自信奉仙道,不问政事,却将批红权放与司礼监,借以制衡内阁。”
太师停住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言兮一眼:“陛下是不争,因为无人能与他争;他可以放权,前提是不能威胁到他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