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件巨大的苦恼使他的创作痛苦万分,令他痛苦的并不是题材和选材的枯竭,而是创作过程之中出现的一系列需要注意的问题,任何一次疏漏都可能让他被人死咬住不放。
比方说,当他描述一件事情时,如果出现了两个人物都是男性,这还很好敷衍过去,毕竟这只是概率性的问题,但是当故事的主体出现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都是男性时,就会有人跳出来嚷嚷着他歧视女性,要给他定罪。所以,为了避免这个问题,他在有三个男性角色时会尽可能地再构想出一个女性来,而且要尽量把人物描写的详细点,以免犯另一个错误:人物塑造不够丰满,物化女性或是被扣上别的什么帽子。
然后,更棘手的是他不敢轻易地给ta(这里的ta,原本是打算用他的,但是考虑到其中包含了女性,便用ta来取代)们性别随意下判断。有的人会跟他说“你怎么敢随便对ta们的性别下判断啊?难道一个人看起来是男性他就一定是男性吗?难道一个生理女性就不能喜欢另一个女性了?你即便不理解,也得起码尊重吧?”这可把他难倒了,他即便把ta们扒光了生理解剖了,他也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心理男性还是女性,是单性恋还是双性恋。(当然,在这里人权组织又要发话了,“你怎么敢的啊?你怎么敢口头上随意去杀死解剖一个人啊?哪怕你只是口头说说,你也是内心里有了杀人的想法,也算杀了半个人。”)因此他在创作时会尽可能地少使用他、她以及它的称呼。(尤其是它,前阵子动物保护组织联系到了他,让他给它们写份书面声明,因为它们觉得他在不确定所描述动物性别的前提下用它来指代动物本身就是对动物的不尊重。)
他感觉自己整个头都快要炸开了,他感觉自己的门缝里随时会被塞入别人的投诉信。
想描述清楚一件事情太难了,比方说他在文中写了一个地名,他得提前去查一下这个地名是否是重复的。如果是重复的,还得标注好这个地方具体在哪里。(通常这种情况出现的问题是当你描述的地方发生了一件好事还好,但是发生的如果不是一件好事,他便会同时收到好几个地方寄来的信,说是他对当地污蔑产生了多么不好的影响,如此云云。较为稳妥的方法是在文章标题下标注好: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敬请谅解。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就是免得后来收到某个跟文章里人物同名同姓的人寄来的索要姓名使用费的信件了),写作时不能带有骂人的文字,(这会被某些家长投诉引诱导教坏了ta们的孩子。),枪、毒品、性或者生殖器也是不能写的,必须要写的时候可以用符号或者其它称谓代替。在某些低龄读物里男女相爱是被要求不能写在文章里的。动物的尸体被丢弃在野外也是不允许的。(这个时候,画面场景里通常会出现一个人一边打扫着尸体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孩子。)当然“尸体”这个词本身也是不提倡使用的。(因为会诱发读者的心理变化,产生不正确的情绪导向。)
一个人的好坏也不能在文章里主观表达评价出来,因为一个好人也可能因为改变而变成坏人,一个坏人也可能受到感化变成一个好人。他如果在文章里断定了这人的好坏就是否定了一个好人变坏、坏人变好的权力。
在文章中一旦出现食用动物就必须得标注:这是专门饲养用于食用的肉类,本人的食用目的完全是为了生存所必须,绝没有从食用过程之中产生任何心理愉悦感。(在某些动物保护组织看来,食用动物肉类产生的精神愉悦感才是导致动物大量被杀的主要原因。)在这里不得不提某位作家特别整理出版的《地区、城市特别注意事项摘要》一书,这本书中提及了很多城市的人文特点和禁忌。他在文章之中要引用某个现实里的地名(或者自己虚构的名字恰巧与现实里真实存在的地名相吻合时)只需要提前在这里找到这个地名了解一番即可。(这种情况通常视为一个城市如果被评为禁毒或者禁枪先进城市时,在写文章时枪支或者毒品在这个城市里出现就是不被允许的,同样的,一个连续几年被评为精神文明城市的城市,在文章描写中如果这座城市出现打架或者骂人的场景,你也会在当天收到那座城市的要求书面公开道歉的邮件。在某些宗教人士居多的地方,描写的文章之中也不能出现某些肉类,不然就是对这些宗教的不尊重,到时候也得公开道歉或者被罚款。)
杀戮、暴力是不被允许提倡和引导的,这本来是好事,但是后来便变了质。在现实里发生的暴力也不被允许写进文章了。(就像是暴力和杀戮在生活中本就不存在一般。)在描述历史当中发生的战争时也不会进行过多对于战争详情的描述(这个比较容易受到历史考究派学者的攻击,在他们看来任何没有亲身参与的经历都是虚假的。)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只被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所代替。(在他看来300万或者更多的死亡跟3个人或者3个蚂蚁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近代历史类书籍的“失真”所导致的。)
特别是近代所谓的“公平、民主”之风愈刮愈烈。各种诞生的“新言论”,“新教义”开始诞生了出来。他个人并不对任何新兴的文化或是学术保有敌意,但是这些新诞生的观点自一出生便如同带着光环一般。(它们通常的手段便是对于其它言论、观念进行诋毁、攻击,用的是“言论自由”的幌子,对于那些不认同它们观念的人便扣上“旧时代人”的帽子。当它们的观念处于不利的时候便会用“旧时代对于新生的观念不够宽容。”这类的话术把自己伪装成弱势群体。)对于所有言论的宽容和尊重在他看来更是一种对于歪理邪说的保护和纵容。
在写作圈子里的几个朋友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境地,写长篇小说对于他们来说太过于冒险了。(一旦检查出内容有问题,直接全部稿子都被返了回来,也不会通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运气好点儿的删了改几遍便给通过了,相当大一部分创作出来的长篇小说都因为这种原因而没有出版。)转头去写短篇小说则显得明智了许多。(也有几个转行去写诗和戏剧的,他问他们会写吗?他们只跟他说转行写诗和戏剧的那么多,他们看那些人也不会。)
所以,他大致明白了这是一个不需要多么精明和清醒的年代。你要是批判什么,什么便批判什么。你只需要每天白字黑字地写上:无事发生、诸事皆好。便不至于吃官司、饿肚子了。你也不需要关心那些写文章的、写诗歌、唱歌的、画画的、在各行各业做报告的,他们是否懂的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如果懂的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又为什么要做这个。所以,他大致真的明白了。真正好的文章就是洋洋洒洒写上几万个字、几十万个字,到头来什么东西都没有写的文章。你没有写任何观点和记录任何东西,别人便找不到破绽攻击你。(换个话说,那些看书的看报的人是否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你只需要胡乱地编排写文字或者直接从网上复制一些东西进来。ta们也会装作看懂了一般点头称赞,他身边的人也会害怕影响气氛地记入ta,同ta一起夸文章写的不错。没有一个孩子,没有一个勇士会站出来说那个国王本来就没有穿衣服。)
几天后,一则新闻不合时宜地登在了报纸的不显眼的角落里:
3月13日,某男子因个人原因从本市的D-24号楼的十二楼高度不慎脚滑从高处跌落。(事故原因与D楼本身无关,死者无其它精神疾病或者与同时发生过不和谐争执。)目前死者伤势稳定,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不影响我市其它市民的正常交通出行。
在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的人开始讨论了起来了。
“哎,你说这是意外呢?还是自杀?”
“自杀?怎么可能,我快有十年时间没听说过有人自杀的了。”
说完,二人便又沉浸到了餐厅里欢乐的音乐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