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另一端太过安静,她似乎觉察到了异样:“老四,你在听吗?”
他重新将手机贴近耳边,极力平和着语气:“冰儿,我在,我在听呢,你听我解释哈,现在的大学生遍地游走,毕业可能就意味着失业,那些公司早就被惯坏了,我这个年纪谁还要啊?工地上的工资可是不低啊,也就是年轻人不愿意干这体力劳动,否则,肯定也是人满为患了。”
“工资再高也得拿到手才算数,再说了,就你那身子骨,你以为你很年轻吗?磕着碰着就不说了,你的腰也受不了啊。”
“你就放心吧,我的身体很好,每天吃得饱睡得香,啥也不用想,于我而言,这体力劳动远比脑力劳动要修养,至于工资能否拿到手,这个你更加不用担心啦,国家保障民工工资的力度还是蛮大的,没有哪个老板敢轻易以身犯险。”
“曾经的你总是不肯安稳,难道现在的你就甘心一辈子这样了?”
他的神色蓦然痛苦了起来,那早已无望的大愿被他刻意地深埋了,遗忘了,而今,却又被她无意地触发了,有点儿疼……
他戚然一笑:“呵呵,不甘心又如何,我现在还有资格谈未来吗?没有了,只要能活着喘气就是我最大的奢望,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老四,你别这样啊,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
“好了,不说了,外面太冷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那行吧,我再说最后一句,就算拿不到钱也要回家过年。”
“再说吧,先挂了。”
说完,他迅速挂掉电话,不自觉地伸手摸向了口袋,却又不禁哑然了,因为口袋里早就空空如也了,想要抽上一支的念头只能破灭了。
从吴市逃离时,所带的烟丝早已抽完,一盒香烟的价格堪比几顿饭钱,他真心舍不得,他不得不被动戒烟,顺便提前实现了当日的某个誓言。
他像个苦行僧一般地生活,只是为了省下每一分钱,虽然与百万巨款相去甚远,可集腋成裘的鸡汤却是香甜且暖,助他熬过漫长的寒冬,迎来梦想中的春天。
其实,他的心中早有盘算,每月的生活费只留二百备用,剩余的尽皆存入卡中,待到年底结算了工资,估计应有十万左右,如此,他便可以坦然回家了,也无须惧怕与那个女人的直面了。
也许用不到十年,他就可以无债一身轻了,年纪也不过五十出头而已,依然还是个年轻的仔,进,可继续奋斗,退,可平静苟活,居半山而喝茶论道的日子应该可期,平平淡淡的生活可不就是最好的未来嘛!
他锤了锤冻僵的双腿,缓缓站起,一瘸一拐地向着光亮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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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年,没有出现爬楼或聚众的讨薪事件,承建方老板终于结算到了部分的工程款,辛苦一年的民工也拿到了部分的工钱,虽然没能达成圆满,却也都有了返家的笑脸,纷纷表示理解老板的艰难,年后回来继续苦干。
热闹一年的工地终于安静了下来,工棚里已是人去屋空,只有他还在仔细地刮着满面的胡须,身边的双肩包业已装好他全部的家当,今天他也要回家过年了。
走出工地的围挡,他似乎又找回了原本的自己,阳光下,他的嘴角似有淡淡的笑意:
穿着不见臃肿,肤色略微有黑,他头戴棒球帽,身背双肩包,挺直了腰板儿,迈开了长腿,向着热闹的街区快步走去。
虽不能衣锦还乡,却也不是狼狈逃荒,他停在了ATM机前,插入银行卡,准备取些钱备用。
“余额不足,请检查账户后再试,谢谢。”
当取款机的温馨提示响起,他顿觉血气上涌,脑袋猛然一热:
“怎么可能呢?齐师傅他们都已查过,工资确实已发,况且,自己平时积攒的亦有不少,不可能连两千块钱也取不出来啊,难道是被盗了?”
短暂的心慌眩晕过后,他强自镇定,按下了查询键,取款机屏幕随即变换了显示内容,哪里还需要刻意去看呀,余额一栏豁然蹲着三个零,一个小圆点还在坚守着元角分的边界,看着却是那么的滑稽与愚蠢。
他迅速冷静了下来,思忖着:“账户居然清零了,肯定不是被盗了,盗亦有道,再贪恋的小偷也不会如此,总会留些小零头吧。”
他退出卡片,转身进了银行的营业厅,取号静候。
临近春节,到柜面办理业务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特意前来换取新票票的老人,给儿孙们准备的压岁钱自然是越新越好了。
“请幺幺四七号到三号窗口办理业务。”
听到叫号器的播报,他立即奔赴指定位置,将银行卡放进柜面的凹坑中,语气力求轻松,表述力求准确:“您好,这张卡里是不是消磁了?麻烦您帮我查查,谢谢。”
窗口里的姑娘不置可否地拿过卡,在工作台上一刷,他配合着输入了密码。
窗口对外的扬声器里传出甜美的声音:“先生,这张卡没有钱了,近三天一共有两笔交易记录,一个是存入,备注是工资,金额为……”
“什么?司法强制划扣?还一分不剩?请问银行可以在不知会本人的情况下,就随意划转个人账户内的资金吗?”
面对连续的诘问,姑娘的服务态度极其规范,还刻意凑近身前的麦克风,并运足了丹田气,唯恐窗外的他听不清楚。
“对不起,先生,这个是法院强制执行的,具体情况您要找法院了解,我这边只能查到这些,请问您还有什么要办理的吗?”
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成了营业厅的焦点,他的心脏剧跳,面色赤红,耳根发烫,他仿若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他急忙低头转身向外奔出,身后似有喊声传来,他却没有停下来。
他神色慌张地一路疾行,丝毫不顾及旁人眼中的异样,小城的悠慢似乎被带偏了节奏,有好事之人不明就里地选择了跟从,蝴蝶已然煽动了翅膀,或许,他们想在第一时间看到一出满意的热闹。
然而,愿望总是被用来落空的,掀起风浪的并不是蝴蝶,被掩盖的人性才是推波助澜的关键。
或许是尚且清明,他没有直愣愣地穿行马路,也没有攀爬建筑,他依然是个遵守规则的人;
或许是真的累了,他的脸色虽然潮红依旧,他的脚步却缓了下来,他一头钻进了街边的一间网吧。
他对着电脑好一番查找,他的心渐趋冰冷死寂,长久以来,那个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的念头终是实锤了:
他被人告了,却是郝凡以宋宇代理人的身份把他给告了;
法院审理了,诉状中已完成股权转让环节的虚假事实被采信了;
判决出来了,责令他立即付清股份转让款,并承担全部的诉讼费用;
强制执行了,他名下的财产及银行账户被查封了,却没有执行到她想当然的钱款;
他被限高了,他成了失信人,他想要过的平淡日子已成奢望,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忽闻警笛声由远及近,他的心猛然收紧,仿若末日来临,随即他又释然了,如释重负的解脱,前所未有的轻松:“应是来抓我的吧,也好,与其流落街头,不如接受罪罚,至少进了里面,就可以三餐有食,夜眠有被了,即便劳动累点儿又如何?想必与工地搬砖差不多吧。”
外面的警笛声渐渐远去,他却怅然若失了:“虽失了自由,却也寂寞有时,恬静有时,若心得轻松,则无处不逍遥。然,我以身之囹圄交换心之自由却还是不可得啊!”
思虑重回现实,良久,他又莫名地笑了:
“唉~我若如你一般,怎会任你替宋宇做主?我若奸猾之人,怎会草率签了那协议?可你又何苦咄咄逼人呢?我若有钱,自然会给你,你如此闹腾,令我处处受限,我又如何能赚得到钱呢?反倒是你,非但拿不到钱,还要先行垫付那笔评理钱,你我到底谁才是蠢人呢?”
“也罢,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腻了,没心没肺地活着亦是百年,人生如书,翻一页少一页,人生皆输,过一天少一天,人生单程,好运厄运都是幸运,人生修行,好人坏人无不贵人啊!”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他面无表情地走出网吧,门外有自由的空气,还有暖意的冬阳,他却茫然不知所往,口袋里尚有碎银几两,怕是车票也买不到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