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平原沿着河流向前延伸、舒展开来，在前面那一小块儿地方凹陷了一小块儿地方，沿着眼前的弯曲小路便能下去。

　　在那下面的地方便是他的家了，等你下到谷底之后依旧看不到成片的房子，那些房子躲在眼前的密林后面，有的还藏在了泥洞里，跟土壁浑然一体。他问过村里的老人村子为什么会选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村里的老人便跟他说以前是过来避难的，生怕别人看见这里有村子才定居在这儿的。他便又问老者等到外面不乱了，没人抢夺粮食了几百年了又为什么不出去了呢。头顶便是成片的广袤的平原。老者呵呵道：“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早些年避难的时候，老一辈的人都吆喝着到谷底去、到谷底去，便一起搬到了谷底来。又过了些年岁，几个胆子壮的年轻人从谷子里跑了出去，回来便疯了一般地吆喝大家：‘快把头发扎起来啊，扎成辫子，留辫可留头，无辫不留头。在外面不留辫子的便要杀头的。’众人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外面世界的事情与这里有何关联呢。于是便各自叫骂着回了家，可是第二天一个个便梳好了辫子，像小姑娘一般扭捏。那一次以后便安稳了好些时候，再没有人吆喝着出去，一百年的沉默不做声，一百年的跃跃欲动。终于，又有着年轻人吆喝着要一起出去看看，两百年过去了，天还没塌便是好兆头。他们出去了一阵子，回来便疯了，见人便说：‘快把辫子剪了吧，整根剪掉，外面现在是新世界了，都在街上抓人剪辫子了，抓到不同意剪辫子的当街便开始打了，围观的有辫子的也拉过去，不同意剪的便拖过去一起打，时代又变了，留人不留辫，留辫不留人。我们亲眼见的那些人抱着辫子挨打的，抱着剪下的辫子痛哭的。快点儿回家把辫子都剪掉吧，剪完了怕是小命不保啊。’村子里的人便都像个看疯子一般笑他们。各自笑着回到了家，第二天一个个便剪了辫子到屋子外面来了。胆子再大一点的也再也不敢出去了，又怕一出去又遇到人揪着你头发便要你在留辫子，不留辫子便要杀人的。”

　　他不知道从哪里起又过去了多少年，他估摸着从那时起这里的人便不再想着出去了，但是他要出去的，哪怕外面的世界愚昧到留不留头发也能关乎你的生死，他也还是想要出去，为的也不是别的，单单想着便是死了也要埋到外面去。

　　旁人不敢跟他出去，他便自己离开村子里，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像是小孩子赌气离家出走一般，从谷底上来他便懊悔了，可也不能舔着脸现在回去，便想着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再回去脸上也不至于那么没有面子，但是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到哪里去躲一阵子，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人踩过的痕迹，便沿着那些印记找寻路，怕是自然怕的，最坏的打算是心想着外面的人能把他吃了，单是想想便觉得怕。

　　沿着夜路走了一阵子，隐约觉得前面有亮光，亮堂着呢，越往那边走便越觉得光明，走进去一瞧才看见路旁的杆子上挂着些什么，亮闪闪的，怕不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脚下的路也不同了。踩上去硬硬的，像是石头一般，怕不是把山给砍倒了踩在脚底下了。

　　光团外面的世界依旧是黑漆漆、惨兮兮的，但是在杆子附近便觉得亮堂，心里也舒畅，仿佛心底里挤压了几百年的怨气一口气便吐了出来，他觉得身子轻松多了，也可能是饿了一路的关系。

　　远处飘来食物的香气，他看那间屋子开着门，有人在里面吃饭便走了进去，他问里面的人自己怎么才能在里面吃饭，里面的人说给钱便可以了。他似乎理解了他得需要一种叫钱的东西才能在那边吃饭。但是他饿的厉害便问那些人不给钱可以在那边吃饭吗，那些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说可以，吃完饭之后帮他们把后面的碗刷干净了便可以抵消饭钱了。他大约懂了一些，在外面吃别人的东西需要用钱，没钱的时候也可以用劳动抵消，也就是劳动本身就是钱。吃过了饭，他把碗舔的干净，便跟着那些人去外面把碗洗干净了，那些人又跟他说要他在这边工作得了，包他的食宿每个月还给他三百块，他问老板自己刚刚吃的一碗面卖多少钱，老板说卖十五一碗，他心想着一个月可以攒下二十碗面的钱便心满意足地高兴起来了。

　　在店那里干了几个月，一次跟人闲谈之中了解了外面正常的工资都是三千左右，一想着别人一个月干活相当于自己的十个月他便不幸福了。他从那里拿着一千多块出来，心想着一千多块钱可以养活自己一阵子了，他走过玻璃橱窗，看着里面几万块一件的衣服陈列在那里，才想起自己也差不多该替换几身衣服了。沿街叫卖的衣服只卖三十一件，他又看了看玻璃橱窗里的那件卖三万多，他便知道了有玻璃橱窗装着的衣服是贵的，在大街旁叫卖的衣服是便宜的。他去几家工厂去看看，想着外面果然是不一般，有的工厂三千多包吃住的，还有的四千多包吃住的，他打心眼里也不知道哪个好，便向着人多的地方走了过去。

　　招工的人对着他们喊：“这家工厂待遇好，不是流水线，公司效益好。”其他人鼓掌，他便跟着鼓掌，但是他一点也不知道具体哪里好。

　　他问旁的人这人说的哪里好。

　　旁人便说：“好个屁，倒不如那流水线清净，至多那些油嘴滑舌、晚上去领导家和面的安排个轻快的岗位罢了，这边倒好，每个小时给你定量，一天完不成产量，你便是干了十二个小时也给你记个六小时，谁晓得一个小时到底应该干多少啊，今天规定一小时干三十个，你一小时干了四十个，那过几天便规定着一个小时干四十个，你若是一小时只干二十个，便算你干了半个小时。你若按时完成了产量，便再找几个理由克扣你一些出来，总之你便每少一点他们就便多一点。”

　　如此这般，他想是懂了。但想想即便克扣了这么多，依旧是要把在他吃饭的那里要挣得多。

　　去了那里，干了一段时间，他想是明白了，大概便是在这里干的少的挣得便多，干的多的便挣得少。他连着几天学着样子干的少了一些，几天后他便被辞了回去，他便又糊涂了，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倒是把钱领到了，他听着旁人说的，有些厂子就靠着收人干一段时间再找理由把人辞了一分钱不给对方来赚钱，想想就可怕，照这么个说法，这世界怕不是还有工厂让人花钱去上班吧？又有了些钱，他心里便不那么慌了。

　　他穿着新买的几套衣服进了卖高档衣服的商场了，他心想着反正逛一逛又不花钱。商场里的售货员对着他白眼说他买不起便不要乱碰，要不是没钱，有那么一瞬间他便想要买下来了。后来又觉得不对，要是别人讥讽你两句你便买下你不需要的东西，以后便满世界都是讥讽你的人了。他便又走到衣服那里当着她的面又碰了几下，那人便偃旗息鼓了。想来，他便高兴。

　　他想念自己在谷底的日子，在那里没有这么多需要记住和遵守的条条框框。他想着也许吧，自己过些日子便回去了，拿着一些叫做钱的纸片，在谷底这些纸片便真就成了纸了。他想着过些日子便回去吧，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再把头染上色，一回去村里人便像看傻子一般把他围住。他便装模做样地跟着村里的人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又变了，得把头发染成黄色才能活命。”村里人听到这里便垂头丧气地回到各自家里去了，想了一夜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把脑袋弄成黄色，他们干脆放弃了，心想着让外面世界的人来吧，把他们的脑袋砍了吧，到时候他们的满脑袋便是黄色了。

　　在沿街吃完饭，二十三块七，老板给他抹了零，少要了他七毛钱，他便打心眼里谢谢他。他觉得那人不欠他的还少要了自己七毛钱这便是良心，转念又一想，自己是刚在那边吃过了饭，又不是平白无故要了他七毛钱便也释然了。

　　街道上是，穿行的各种车辆，在阳光下，像是撒上了金光一般。他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多了，别人依旧一眼便看出了他是外乡人。也或许因此便老有人惦记着他，想着从他口袋里弄一些钱出来。他，心想着真好，要不是自己真没钱，自己也便会被他们骗走不少钱吧。

　　他闲了几日，便又跟着别人一起去招工。那边给他发了试卷，让他在上面答题。

　　他跟那人说自己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上学的。

　　那人说道对啊，来工作便要先在这里回答问题。

　　他跟那人说自己不会写字，在上面画图可以吗？

　　那人便跟他说随便。

　　他便在上面把村子里的树、房子和羊画了上去。

　　画完，他跟那人说画完了，我可以走了么，那人跟他说画完了他便可以进去工作了。

　　他一边往生产车间的方向走，一边想，真是神奇啊，他们让我答题，我画了一幅画也通过了，这么说，答题本身应该也不重要，这么说，照着他们说的做才重要。

　　他往前继续走，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