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规模扩大后有经验的技工缺口很大，华生不愿在当地挖同行的墙角但从上海、苏州聘请工人薪水又过高而无锡人口众多、纺织业基础雄厚，每年有大量经验丰富的技术工人在各厂之间流动，因此想派咏江去那里聘请一批人。

自从建厂后连胜的产品早已通过代理商打进了无锡的市场，但华生一直没有再踏足过那里，主要还是不愿意再去那儿碰见王掌柜。可是前些日子听柏颂贤说和盛布庄已经关张了，华生决定亲自带着咏江去一趟，顺便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到无锡他便感慨这沧海桑田的巨变。东北面的城墙已经打通新建了一个城门，名为光复门。城里的马路更加宽敞了，还建了大菜场、公园甚至图书馆。

他与咏江去了原来和盛的几个店面看了看，原来那么兴旺的和盛布庄总店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百货商店。被和盛吞掉的腾达绸布庄倒是依然在卖绸布，不过招牌已经换了，而他亲手操办的和盛的两个分店则已变成了酒楼。

在东大街找了个大旅店住下后，华生征得店家同意后便在大门外挂出了大红招聘告示，还花钱在《锡报》上刊登了招聘启事。没过两天便有许多工人前来应聘，咏江先面试筛选后再由华生最终确定。

这天，华生在里间听到外间的咏江的声音大了起来：“我不是说了嘛，我们招的是有经验的技师，你又没在纺织厂做过就别来凑热闹了。”

 “您厂里不需要管账、记账吗？”另一个人怯生生地问道。

 “我们那么大的厂子怎么可能没有做账的，但账房先生得是江州当地人，你说对不？”咏江有些不耐烦了。

  接着便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奇怪的咳嗽声——两长一短。华生急忙问道：“咏江，那是谁呀？”

“老板，这人想要应聘做账房先生，我这就打发他走。” 咏江答道。

 “你看你，把我们老板吵着了，快走，快走。”咏江很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

那人还想再说几句但突然看见走出来的华生便把头一低转身就走，华生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襟大叫道：“白先生！”

此时的白静斋比以前更瘦了，原来向两上微翘起的黑黑的八字胡也耷拉下来变成花白的了，身上穿着一件旧布袍。虽然当年华生恨不得将他狠狠揍一顿，但如今见了面心中反倒涌出了久别重逢的惊喜。他把白静斋拽进房间，给他倒了一杯茶。

“白先生，这么多年不见干嘛要跑呢？”华生和颜悦色地问道。

“华生，我是没脸再见你哟。”白静斋捧着茶杯老泪都快掉下来了。

“看您说的，您毕竟还是我的师傅嘛，发生什么事情？和盛怎么没了？”华生急忙问道。

白静斋放下茶杯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骂道：“这都是我们以前作孽的报应。”

华生和玉莲离开无锡城后没过两年，无锡县李主簿就托人上门替他的小儿子李徇求亲。这李公子相貌堂堂也算一表人才而且还是在东洋学了商科回来的，打算成家后再弄个一官半职。王掌柜想结亲后能倚仗李家在官场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商业版图，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没成想李家隐瞒了李徇回国后一直赋闲在家的真实原因，那就是他在留学时曾结交过一帮反清激进分子，这事被大清国驻日领事馆获悉后他回国进衙门的路子算是被堵上了。咏薇嫁过去后王掌柜才知道女婿的底细，虽然有些后悔但也迟了，只得让李徇帮着一起料理布庄的生意。

别看李徇有一副好皮囊但遗传了他爹在官场的刁滑，把王掌柜哄得东南西北不分，然后很快就将各分店的管事换成了自己人。

白静斋发现问题后便提醒王掌柜加强戒备，这下便成了李徇的眼中钉。他借口金匮县的新铺子账务太乱，说服了王掌柜将白静斋这个总账房调去了那里整顿财务，这样就完成了架空王掌柜的布局。

后来李徇瞒着王掌柜挪用了和盛的大笔资金让他爹替他运作，终于在江宁府农商局当上了从七品衔的商务协办。至于账面的亏空他推脱说是白净斋过去核查不力造成的，要求王掌柜将白静斋赶走。

此时虽然王掌柜已经不太相信他的鬼话，但李徇已经是算是个不小的官了而且又掌握着咏薇的命运，因而只得忍痛将白静斋解雇。白静斋落了个这样的恶名，还有哪家大商号敢雇佣他？所以只能在一个小杂货铺混着。

“那王掌柜夫妇呢？”华生问道。

“和盛伤了元气没多久就关张了，咏薇怕老两口看着原来那些铺子伤心就把他们接去了江宁。听说光复后那个小畜生还被省都督府当作留过洋并有革命思想的人才派去江州府做了财政局长，但没多久他做得不开心就辞职又回南京了。后来那坏小子逼着王掌柜把卖店铺的钱掏出来给他再谋了个什么差事，再后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白静斋一边咬着牙一边叙述道。

“白先生，您就到我厂里的财务课帮忙吧。薪水不会比这里的大商铺少，每个月放你几天假回家看看，反正也离得不远。”华生诚恳地发出了邀请。

 白静斋一听又抹着眼泪哭开了：“华生，你这么宽宏大量更显得我是个老混蛋哟。”

 “好啦，好啦，您这样不是连我也骂了吗？师傅是混蛋，徒弟不更是混蛋了？”华生笑着安慰道。

因厂里事务繁忙华生不便在无锡多作停留就先回了江州，白静斋则辅助咏江继续招聘技工。大约过了一个月人都已经招齐，咏江就与白静斋和技工们定下了到江州报到的时间，然后也登上了回江州的轮渡。

“怎么混进来的，快下去！”轮渡上查票员对一个脏兮兮的、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瘦男孩催促道。

那男孩只是缩在甲板角落里不动，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查票员。查票员走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就往外拖，那男孩往地上赖着不愿意起来。

查票员火了便劈头盖脸地扇下去，男孩双手捂着头上戴的破毡帽任由他打着，既不吭声也不反抗。咏江闻听吵闹声便挤进围观的人群，这场景让他心里一阵难受，当年他也是这样让人打着不敢还手。

“住手，你打人干嘛？”他愤怒地喝止道。

咏江一头乌发梳理得溜光，魁梧的身板穿着一套笔挺的深灰色的中山装，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手拎着一个棕色的皮箱。那派头，特别是胸前那枚耀眼的银色小圆牌，让人以为他是政府某个衙门里的官长，其实那个圆牌只是连胜纺织厂的员工徽章。

查票员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脸上立刻现出一团笑容：“先生，这个小穷鬼没票，还不肯下船。”

“这是票钱，你给他补票。”咏江放下手提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毛钱的铜元。

“您不晓得，这种人都是来占小便宜的，坏得狠。您不必浪费钱。”查票员讨好道。

咏江拉长着脸说道：“让你补票你就补，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查票员扫兴地摇了摇头接过了铜元，撕下一张票塞在男孩手中。那男孩抬起头向咏江投来感激的目光，但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船靠岸后，咏江坐上一辆人力车向家里驰去。到了家门口下了车，他给了车钱再往车上一看，糟糕，手提箱不见了。他问车夫有没有看到，车夫急忙辩解说他上车时候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一直是空着的。

咏江一想肯定是在码头时嫌一只手拎着太累就把箱子放在地上，上车就忘记拿了。那手提箱里有两百多块银元和一些换洗衣服以及给母亲和玉莲买的几盒无锡糖肘子，这些丢了也就算了，要命的是箱子里还有百十份与工人签订的雇佣合同。码头上人那么多，如果被人拿走了那可到哪里去找呀？他顿时急得脸色惨白。

恰在这时，远处一个人抱着一个箱子累得气喘吁吁地向他小跑着过来，正是那个男孩。咏江急忙迎上去接过箱子打开一看，谢天谢地，文件和银元都在。

他抓出十块银元递给那男孩，那男孩往后退了两步，楞了半天才胆怯地从他手里拿了一块。他向咏江鞠了一躬转身就要走，咏江一把捉住他细细的胳膊说道：“小兄弟，别忙，把饭吃了才能走。”

咏江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急着去华生那里汇报工作，临走前对杨大婶说道：“妈，这个小哑巴害羞得狠，他不吃饱别让他走。”

傍晚咏江回家拍打着院门，开门的竟然是一个身穿红底白碎花衣服、拖着条大辫子的陌生姑娘。她羞涩地招呼道：“杨大哥回来了？”

“你，是哪位？”咏江痴痴地盯着姑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