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分，太阳烧灼，地面热的发烫，一只狗和一匹老马挤在窝棚的阴凉里气喘吁吁。

　　老马看着狗说道：“我要是能像你这边活着便好了，不必每天驮着东西不分昼夜地为了生活而奔波，我要是有一天像你这般的日子该多好。”

　　狗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反倒羡慕起来你来了，你看我多可怜，每天再怎么摇尾乞怜，也无非是比旁的动物多点儿吃的东西罢了，既不离不开这个小院子，也看不到别处的风景。还得每天祈求眼前的这个主子别死，万一哪天他死了，新主人会一并将我赶出去。”

　　老马将整个身子趴下，倒在地上“摇尾乞怜地去讨好你的主子，不好过那些在外面流浪的狗吗？终日饥肠辘辘，吃了这一顿不见得有下一顿饭可以吃饱，我虽然终日低头度日，可也眼见了那许多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瘦狗，他们看见谁都呲牙咧嘴，被毒打一顿，便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谁说的吃饱喝足便是幸福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一生便要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兴许哪天主人大发慈悲，拉来条母狗，好让我这卑贱的血脉延续下去，又或者我熬不到那一天，我也将不会有孩子像我一般在一个院子里度过自己苍白的一生，你看那些院子外面的野狗，活的多么潇洒和自由，在他们任何愿意的地方撒了欢地交配。公狗们只需要花言巧语地哄骗一下母狗，或者干脆动用蛮力便能让她们怀上自己的孩子，而后管不管她们全凭着他们自己的心意，我看着那些个越不讲礼数、没有道德的狗越是满大街的孩子。”

　　此刻，老马的身子倚在干草堆上，要不是眼前的狗还在跟自己说话，他便要在这里打着哈欠睡过去了，“ 哈哈，自然，没道德和绳子约束有没约束的好处，有道德和绳子约束有约束的好处。绳子既是约束你们的镣铐也是保护你们的盔甲，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拴着绳子的狗看见人便张牙舞爪地咆哮撕咬，绳子一断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了，这绳子是闲置了你们的自由，但是也给了你们跟庞然大物搏斗的勇气。当然了，你们哪儿有勇气和能力搏斗呢，吃软饭吃的你们的牙齿早就咬不动骨头了。你们也就只会找个阴凉的地方发发牢骚，吹嘘一下自己要是没有绳子束缚，到了外面去该有多么多么风光。真要把你们的绳子统统解开，在外面不出一个周，你们便都饿死了。”

　　听到老马这般调侃自己，狗有一些不满：“你少在我面前装见识广了，谁还不知道谁啊，你是有时候白天连着夜里在外面跑，去的地方多，见识的广。但那都是发自你自己的意愿吗？没有主人拿着鞭子在后面不断地抽你，你会想要没了命地往前跑吗？我是一只可怜的被绳子拴住的只会在院子里狂吠和发发牢骚的狗。而你呢？我的好朋友，你也不过是一只被人用鞭子驱赶着，成天奔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奔跑的可怜虫罢了，我是被绳子和铁链拴着的可怜虫，你是被鞭子和缰绳束缚的可怜虫，我们俩谁也不用瞧不起谁啊。”

　　“是啊......”老马就那么躺在干草堆旁，像是睡熟了嘴里发出的梦呓。“是啊，我们都是可怜虫啊，但是啊，老朋友。是我们自己选择给自己身上加上的镣铐吗？不是这样的啊，是生活。一只不摇尾乞怜、狂吠的狗很可能会被主人遗弃而成了野狗，而一旦成为了野狗，不熟悉外面的生存法则又会很快被饿死。谁叫我一生来就是一只马呢，你不会跑，不会拉车。主人便觉得你病了，便会把你卖到更艰苦的山里或是煤窑洞里，又或者杀了做成一顿饭，一边吃一边吐槽你的肉难吃。我甚至会恨自己为什么一生下来不是生的一身骨头。不是一生下来满身的刺，不是一生下来心里流脓，肝里带毒。我从我的父辈那里继承和延续下了廉价的温良和顺从，我怪不得他们，他们也便是从他们的父辈那里继承和延续下来的。你也怨不得别人，怨不得我。我不过是将你我的遮羞布扯烂了、撕碎了而已。我们虽然不是一个物种，不是从事一个工作，但可不要因为主人赏的一块儿骨头便觉得我们不一样了。想着跟我吵架或是贬低我便能抬高自己的地位了，想着在人类面前污蔑、贬低、诋毁我便会跟我不一样。哈哈，兄弟啊，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样、一样的啊。不是人类哪天高兴了让你去屋子里住几天，我们便不一样了。哪怕他们给你穿上人类的衣服，把你搂在怀里，我们还是一样一样的。你别觉得他们给你一块儿骨头，你们便跟他们是自己人了。我曾在黑夜里走过无数的路，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下鞭子留在皮肤上所带来的痛。在无数个黑的看不见四周的夜里，我只记住了一句话，那便是走好和看好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也因此，困难和并非我意愿的长途跋涉并非对我毫无意义，起码我知道了与其在漫漫长夜里焦急等待不如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

　　狗此刻像是被人戳到了软肋一般，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般整个身子软在地面上“要不是出生在这个家里，谁还想着成天当奴隶啊。我总想着有一天这边的人嫌弃我老了、叫不动了，便会把我的绳子解开让我死在外面，一了百了。”

　　“依我看，他们并不会那样做。好一点的话，那些人会找个空地挖个坑把你埋了或者找个垃圾堆丢到那里，再好一点的人家会象征性地掉几滴眼泪。有一些人家会直接在你死后把你给吃了。又或者自己不忍心吃送给别人吃，自己吃觉得有愧疚分给别人一些吃。吃或者被吃也无非是这样，没有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吃你便也算是一种仁慈了。”

　　狗垂头丧气地趴在那里，似乎，此刻他真的已经死了，他又忽然开口：“老伙计，你去了那么多地方，见识了那么多世面。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对我们友好的地方，我想着哪一天我咬断了绳子，再咬断你的缰绳，你带着我，咱俩到外面的世界瞧瞧。我眼神好的很，晚上便给你看路。你体格好，能把山给扛起来。我们俩加在一起了，便什么也不怕了。”

　　老马依旧闭着眼。“这天底下的事情我是见识了不少，有把兔子放进圆形滚动的笼子里，再在笼子上面挂个胡萝卜，引着兔子不停地瞪笼子逗的周围人哈哈大笑，最终把自己累死的，有一方出一只鸡或者一只狗，让鸡和鸡，狗和狗彼此撕咬、残杀取乐的，有在箱子里挖一个刚好苹果大小的洞，把苹果放里面来抓猴子的，那些抓到了苹果却带不出洞外面来，急得惨叫却不肯松手被抓起来吃掉脑袋的，有被人阉了的猪狗牛羊，终日只知道睡觉和吃饭，比死都不如，有那些被蒙着眼因为害怕还不停走动帮着人拉磨盘的蠢驴，还有那些在山野里帮忙猎人猎杀兔子的蠢狗们，到最后不过是换来几块兔子骨头。我一边走，一边忍着鞭子，我越思考便越痛苦，我想不通那些蠢动物的死，想不通自己到底还有多少走不完的路。”

　　“想来这也是极痛苦的路了，如此这般事情想来也是我不能承受的，看来，院墙外面的世界固然辽阔，但是生活不见得像院子里这般生活快活。那些被阉的猪狗牛马也不见得不比我们快活。我想好了，听了你的话，老马，我想好了，我就这么平整地躺在这里好了，等着他们阉割的铁锤锤下来，我下面那玩意儿没有任何想法了，我脑袋里的病便也好了，我不想着出去，不想着自己对人摇尾乞怜了，不在乎自己死后是否要被人扒皮吃肉了，顾不得院子外面对我狂吠的野狗以及他们放荡的生活了。我总觉得生活的大锤一下一下地把我锤烂了，起初我还会抬头看看是什么在捶打我，等到我被砸烂了，也便萎了，抱着绳子当个宝了。”

　　阳光往窝棚里照了进来，他俩身上有些热，他们各自往后挪了挪，身体不小心碰到一起，又快速分开了。老马依旧没有睁眼上下地开合着嘴，仿佛什么也没在说，仿佛说什么也没用：“是啊，那些手握住苹果也便是这样啊，明明松开手便可以活命，当生活的大锤砸下来之时，他们只会尖叫不会闪躲，那些在黑暗里把世界走完了的驴子，也以为往前走便能走到远处。有一次我路过一大片大的草原，那里有着一大片的足够生活的草原，有个牧羊人一个人在那里独自放着几百头羊，那些羊既没有被阉过，身上也没有绳子和镣铐。在我身后用鞭子驱赶我的人问那个牧羊人他不担心羊群跑掉吗？那牧羊人笑着用力朝羊群里的羊身上挥鞭子，鞭子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般瘫软无力。他笑着说这些羊都傻掉了，他们一生下来便没有勇气，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看着旁人干什么他便干什么，然而整个羊群都是傻子没有一个知道自己干什么，于是第一个跟其它人行动不一样的便成了头羊，他干什么他们便干什么，只要头羊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便觉得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对的。这帮子蠢东西仿佛是一下生脑子便被人锤烂了。”

　　“哈哈，那可真是一群蠢东西。”狗在窝棚下面发出阵阵笑声，难听的像是哭一般。

　　“可不是吗。”这句话说完，老马躺下真的睡下了。

　　阳光也不那么毒了，此刻，院子里又充满了一片祥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