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因为对方切换声带的缘故，嗓音与数年前记忆中的残响出现了极大不同。但整个世界上，会用这种语气叫出自己名讳的人只有一个。

　　葱茏魅影迅速和御狼者极有默契地一同摆脱了恶魔的干扰、随便找了处偏僻无人的安全地带，塔西亚暂时卸下伪装，松开荆骸玄尾、努力控制巨蟒之躯盘绕在地。

　　但比起更显眼的部分，奈里尔视线却长久停留在那对比之前更加强健狰狞的鳞翼上，大暑湿季森林般的苍翠绿瞳中长出郁郁葱葱的惊喜、又迅速掺杂上了名为戒备的荆棘。他捋了把树芯色的长发，略显犹疑：“……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肾上腺素随着放大的瞳孔快速抑制住，塔西亚观察对方的视线里同样带着几分质询。他沉默了半分钟，突然抛出个问句：“《陌路》？”

　　虽然无法理解情绪是什么，但通过解构他人的语气、目光、表情再一一对应，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判断他人表露的感情。因此当塔西亚看见对方陡然一惊后终于抑制不住喜悦的翠眸时，他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只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地握着抢保持戒备的姿势，静静凝视着辗转寻找了数年的对象。

　　努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奈里尔也知道自己需要给对方一个“确实是自己”的证明：在地上，各种诡谲荒诞的事情发生过太多了，多到分别又重逢的关键时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哭笑。他定了定神，轻轻哼唱起来——声音还有点沙哑，但长期练习后积累的技巧处理下、反而更加美妙了：

　　“饮下这罪孽 舍去一切 

　　  爱 向谁言——♫”

　　玄术师-鸣者，依靠控制能量声波的输出、频率组合共振，最终形成截然不同的效果。清朗的歌声像有白鹿驻足的森林尽头，抚平了空气中躁动不安的信息素。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词，但已经足够了。

　　在那连光线都无法照进、阴冷潮湿的废墟地窖中，简单自创的短句唱词是那方小小世界里唯一的太阳与风，早出晚归靠狩猎拉扯那么多孩子的塔西亚也总能伴着对方编制的音符入睡。清浅的旋律，却远比尸块血海更加刻骨铭心。

　　双方同时卸下防备。熟悉的字眼已经流进了喉咙，然而却堵在了嗓子眼里，奈里尔努力张口想吐出——在一番哽窒的挣扎后，他终于成功了。

　　但从他口中涌出的却并非语言的称呼。

　　“哥，咳咳，咳、咳呕——”

　　因为刚刚的过度紧张而暂且忽视的胃痉挛反扑而来。强烈的剧痛令他不得不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略有凝固的血块从喉咙里滚落，很快在地上积聚了一滩。

　　奈里尔的eds虽然不算严重，但脆弱的消化系统经常罢工，以前只要没分文不剩、塔西亚都给他担着90铯银一顿的特制食物。可惜眼下来看，对方显然没能坚持这一负担。

　　收起指爪，塔西亚像以前那样慢慢给奈里尔顺背，一手迅速推了针治疗药剂注射上去。

　　“唔，咳，没事。”奈里尔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很快抬起头，紧紧注视着那双无比熟悉的克莱因蓝瞳：“哥，真的是你……那、其他人都——？”

　　“……莫娜和我在地下。”向来冷漠的声音里在奈里尔印象里，第一次被情绪占据了这么大的部分，“但一直没得到拉米瑞斯的消息。”

　　听到莫娜的消息，奈里尔顿时将“在地下”带来的别扭感抛之脑后、甚至顾不上瞬间从已经干涸许久的泪腺里涌出来的液体：“太好了！莫娜也还在、大家都还活着……”

　　“你知道拉米瑞斯的情况？”塔西亚瞬间捕捉到了关键，立刻开口道。

　　“嗯嗯！虽然已经是半年多前，偶然靠近了……那里。”奈里尔用袖子抹了把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发抖，“虽然、虽然只是远远看见了，但是他一定还活着！”

　　“我、相信大家都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唔，尤其是发现拉米瑞斯之后。但一直没有发现你和莫娜的信息……”他努力咽下哽咽，因为长期难以进食而异常纤薄的身形在颤抖下愈发晃动倾斜，直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阶高级玄术师——搜索魂纹下、塔西亚能一眼就判断出奈里尔的情况。作为曾经刚成年就踏入了地上世界的入世者，他自然知道对方能残喘至今经历了多少鲜血和痛楚，何况大多数玄术师在低阶段时作战力相当薄弱。位居食物链最底层、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于会不会遭遇捕食和厄难的日子，足以让人变成只有生存本能的残骸。

　　“没事。”注意到对方的脱力，塔西亚伸展翅膀、尽量控制蛇尾将自己直立到正常人的高度，环住对方、并不擅长但还是努力地安慰，“没事了。”

　　奈里尔比他高，按年岁来算估计还比他大些，不过当时和莫娜一起被他捡回来后、按“辈分”认也得他叫哥哥。

　　等对方稍微平复些许，他才说道：“当初八荒时我带莫娜逃走，4个月左右偶遇义姐时被她带到了地铁生活。之后也经常回到地上，但时间紧张、一直没发现你们的消息。”

　　塔西亚沉默几秒，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还疼吗？”

　　乍一听似乎有些没头没尾的古怪，但只有在实验中心里待过的被实验者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唔嗯……因为一直服药，所以还好。”奈里尔手不由自主碰了下锁骨的某处，似乎有些不好的回忆，“比起疼，主要是感觉好难看。另外哥，那莫娜——”

　　“莫娜身上没有。”

　　奈里尔点了点头，但精灵般白皙的脸上还是带着一丝忧色、注视着对方脖子上的chocker。

　　“……我没有痛觉。”塔西亚迟钝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眼神的意思，摇摇头、淡声道。

　　然而长相如同深林灵鹿般秀气温润的入世者，表情却难得严肃了几分：“不疼不代表没有伤害，而且哥、你的毒素应该比我还要严重吧。”

　　“只是偶尔犯晕。”

　　附骨毒，算是一种激发性的毒素，一旦发作就会天旋地转疼痛难忍，而这种脂质毒素偏偏又极难祛除。当初实验员在他们每个被试者身上都注射过这种毒素，必须处于实验中心的特定磁场中才能让附骨毒处于休眠状态，这也是实验者很难逃出去的原因之一。

　　或许是没有痛觉和身体素质足够的原因，附骨毒在塔西亚身上没什么太大的副作用，最多只有发作的眩晕让他精神状态始终达不到顶峰。

　　奈里尔抿了下唇，伸手摸向自己的储物器：“我这边每个月的药用完都有剩余，你拿去用也好……”

　　紧接着他的手就被按住了：“很贵，你自己用。”

　　“不贵，这个……”奈里尔顿了一下，还是摆出了强硬，“我这边药剂是绝对够的！每次都有超量，勉勉强强凑一人份完全可以，你看——”深知自己哥哥一向固执的脾气，他特意将好几瓶剩下小半的毒素阻断剂掏出来、展示给对方看。

　　都是中型的毒素阻断剂，但对方的使用量顶天了小型容量就够了，而这种阻断剂中型和小型之间差了至少10稀锎；奈里尔的开销显然不可能轻松，光是需要专门流质食物、在生存方面就要比塔西亚贵一大笔，更何况对方的狩猎能力无疑要比自己哥哥差上一筹。

　　塔西亚很快就得出了可能性最大的推断：“有其他稳定途径入手？”

　　“嗯……是、比较稳定的委托收益得来的。放心、药品都完全没问题的，可以直接使用！”

　　塔西亚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对方在说谎程度上离自己差得远，更别提……他一针见血道：“委托的以物易物仅限于材料。”这是地上的常识，毕竟鉴定材料真伪的方法多，经过加工的东西谁知道到底加了什么成分、能不能用？

　　奈里尔表情窘迫了下。

　　“没事，不能说我不问。”

　　“不……没有到不能的程度，只是……”奈里尔稍显纠结了下，但最后还是开口了，“其实也不复杂，但涉及到……呃、那谁。”他顿了顿、有点小心翼翼地补上最后两个字。

　　能让奈里尔如此不愿提起的人，只有那个唯一称呼对方是“兄长”的孩子了。

　　被伤害最深的入世者全然没有丝毫被触痛的神色，淡淡地确认道：“是梅伦德斯给你的药品。”

　　没有辩驳空间的陈述句，奈里尔只得点了点头、主动解释：“当初从实验中心逃出来了之后，我流浪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找回了原本的地窖，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一眼，没想到他就在里面……”

　　“他说自己是因为害怕所以当时作出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在之后强烈的负罪感驱使下一直在寻找我们。之后也是他告诉我拉米瑞斯还活着，向他追问了具体细节后，我按照他的说法等了很久的机会、才清楚看见了拉米瑞斯。这些阻断剂他每个周期前都会提前给我很多，平时也会尽可能地帮忙……”

　　“——但是我并没有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