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扎了一根刺,他喘不过气来,旁的人家里都有儿子,单单他没有,他以为他作了孽,才生了三个闺女。旁的人见到他总是跟爱他开生硬的玩笑,他心里堵得慌,因为他生了三个闺女。
晚上回去他睡不着,推了推旁边睡着的媳妇,商议她把大闺女送出去吧,她快到了结婚的年纪了,送给别人当媳妇吧。她媳妇没说话,躲在被子里哭。她心里也扎进了一根刺,她觉得她再不生下一个儿子便不会好了,她听得街坊里的婆子们嚼舌头说她的肚子里全是一滩死水,只生的了闺女生不得儿子。她想上前跟她们理论。但是她又怂了,因为她的的确确生了三个闺女。
他俩一晚上没怎么睡,刺把他们扎疼了。
她起身去到大女儿的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心想着要不是旁的人成天在她耳旁念叨些有的没的,她也不会像今天这般难受。大女儿也醒了问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疼的难受便把想要把大女儿嫁出去的事告诉了她。
大女儿的心里也扎进了一根刺,她觉着自己死了,自己完了,自己残废了,被人遗弃了。她知道的,一旦父母有了一次想要把自己送出去的想法,自己便永远都是孤儿了。她含着泪点头,答应了眼前的这个人,她心里的刺疼的厉害,她心想着自己死了,完了,自己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不会再认眼前这个人。
结婚的那一天晚上,另一个陌生人压在她身上,把一个刺刺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浑身颤抖,她觉着自己死了,完了,自己以后可能会跟这个陌生人过一辈子,但是自己永远都不会再爱上他,因为他把刺在她的体内埋的深深的,再没有一个人能拔出来。
把大女儿嫁出去的当天,他俩便同房了,她觉得眼前的男人拧巴着自己单单是为了生一个儿子,她忘了上一次他俩同房是在什么时候了,她下面干的厉害,她下面疼的厉害,她想着叫出来,她抓着他的身子咬着牙忍住了,她觉得他在一下一下狠命地凿自己,她觉得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生育的工具,他因为自己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而恨自己。她心里的那根刺越发的疼了,她觉着自己哪怕生了儿子,这根刺依旧是扎在这里,有一天会随着自己入土。
早晨起来,他俩做好了饭,饭不小心做多了,又多拿了一双筷子。他俩便不吃饭了坐在那里直流泪,剩下的两个孩子看见他俩哭依旧是低头吃着饭。她们俩的心里也扎了一根刺,疼的厉害,烧的旺。她们心想着哭吧,哭吧,有一天连同我们一起送走便好了。
街上少不了看人笑话的人,看见他俩过来,便乐呵呵地跟他们搭茬,张嘴闭嘴便是问他们大女儿在那边的情况。他们答不上,心里堵得厉害便找了几句话搪塞过去,走开了。他俩往前走,听得后面隐约传来的哄笑声,心头的刺又疼起来了。
他们咬着牙下定决心要生个儿子,好把这根刺拔出来。
夜里,一只骡子和一只马便把身子缠在里一起,他们心里都有着一肚子的火想要发泄出去,他们想着忍一忍,等着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儿子便好了,他用力地凿她,她用力地掐他咬他。他俩疼的厉害,难受的紧。
白天,他们也不想着出门,怕听的那外面的声音。媳妇把家里跟大女儿的合照藏在了柜子里。藏在柜子里便不疼了。她有种永远喊不出的声音憋在胸口,她想等着它烂掉,和自己一块儿埋进土,一起烂了便好。
男人也憋得难受,大女儿被他亲手抛弃之后,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再跟自己说一句话了。在她们心里早已不再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了。
他白天把牙咬得疼的厉害,到了晚上便像个骡马一般趴在她妻子身上吃奶。骡子与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交合,马把头埋进土里发着闷哼,骡子在它身上凿,把说不出的话,讲不出的痛凿进它体内,把哀嚎和嘶喊声凿进里面,把挣扎和反抗凿进里面,把麻木和荒芜凿进里面。骡子和马在黑夜里像是两只从旧时代便活下来的鬼魅一般在夜里,也只敢在夜里苟合,夜太黑了,眼前看不得活物,只听得骡子和马在看不得人的地方重重地喘气,还时不时发出点儿声响来,又像是笑,又像是哭一般。
他们不为白天活着,为夜里活着。不紧着自己活着,紧着别人的口舌活着,如旁人那般,只不过旁人家里后来有了儿子,旁的人便放过了他,他们还没有儿子,那些人便紧咬着他们不放,总想着用力揪出些血肉来才开心。
想是在这处,人活着便为了传宗接代延续下去一般,没儿子天便要塌下来了。想了,离不开此处,便终究是这样,换几代人也便是这样。去别处,或许会好些。也许依旧是这样,也许会好些,或者还不如这里。骡子和马在阳光照到院子里快要能把人烤熟的时候,看着外面黄灿灿的世界,胸口憋闷坏了,想要呼喊几声让自己痛快痛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儿里了,喊不出话来。他们想着把这根几百米宽几千米长的刺从嗓子眼儿里拔出来,在阳光下他俩相互看了半天也找不到那根刺,仿佛那根刺已经化了,融到了骨头和血液里。
当他得知媳妇怀孕的时候,他不敢对外声张。他怕的厉害,怕那些聚在村口嚼舌头的又来了兴致,成天有事没事地猜他媳妇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心悬在半空,怕的夜里睡不着。
他吃不下饭,瘦了下来。旁的人看到他便以为他病了,他躲着他们,不跟他们搭茬免得生出些别的话题来。
终于熬到了媳妇要生了。那只骡子在产房外面等待,听着里面马的叫声。他腿抖的厉害,拿出一根烟,旁的人提醒他这里不能抽烟,他便哆嗦着走到外面,在风里抽着烟。他从没觉得烟好抽,此刻也是这样。他单单觉得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方式,又或者单单是旁的人都抽烟,他便跟着抽烟,旁的人围在那儿看热闹,他便在他们身后张望着看发生了什么,有人吆喝着要分钱,便一拥而上抢钱,有人吆喝着要杀头,便一哄而散地逃命。
他把烟抽完,丢在脚底下踩了好几下,又啐了一口口水狠狠地吐在了上面,弓起身子来朝屋里走去。
男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嗓子干的厉害,他感觉屋子里的喊声太长了些,他有过三个孩子,他曾经在这里等待过三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感觉漫长。
巨大的灯光在白色的墙顶发散着光芒,又与不远处的光交汇融合到了一起,最后所有的光都融化在一起,仿佛它们一出生时便这样。
记不得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他整个人站起来像个钉子一般钉在产房门口,孩子和媳妇从产房里被推出来,他赶忙凑上前去,护士跟他说是个男孩儿。
天便开始下雨了。
几天后,他把媳妇和儿子接回了家里。他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直了,卡在嗓子眼儿里和心里的刺都没了。他走到那些聚在一起的人面前大声地跟她们说自己有儿子了,那些人假装着道贺了几句便再找不出别的话来搪塞他了。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好受。
那些人从那天开始便不再说他了,开始说起别家的事情了。
骡马白天也敢于出来了,嗓门也变得更亮了。停在枝头的麻雀依旧是吱吱喳喳地叫着,但是吵不到他们了。
他们快活了,他们活了过来。眼看着小儿子长大了起来。有一天媳妇叫住他,告诉他,她想去看大女儿了。他身子抖得厉害,他有些怕,一晚上没有合眼。
但是第二天他决定跟着媳妇一起过去,因为他真的想过去。
他俩到了门口时犹豫了好一阵子,直到听到里面有人在吵,才鼓着勇气走进去。走进屋子里,看到女婿正在那里骂女儿,说她肚子里也是一滩死水,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娃。
男人想着上前劝几句,却被骂声挡住僵在了那里。
“我老早便听说了你们家的破烂肚子生不出男娃来,也不知道你们上辈子是做了什么缺德事,连你们闺女也生不了男娃。你们当初是料想着我傻,把这便宜货推给我了是吧。现如今怎么着?想着上门把你们的闺女领回去自己养着么?”
此刻,男人和他媳妇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就走还是等着他骂完了再走。卡在喉咙里和心里的那根刺原来一直都没有拔出来,一直都卡在那里。
回到家后,男人像得了大病一般躺在床上闭着眼,女人走到屋子里看着儿子把自己先前藏在柜子里有着大女儿照片的合影翻了出来,见她进来便指着照片上的那人问她这人是谁。
她愣在那里。
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根刺此刻被整个拔了出来,血哗啦啦地淌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