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这是个在地上不常出现的词汇。因为这个词，在地上并没有什么与之对应的意义。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死不休，方为这荒诞荒芜残酷残破的、世界的生存模式。彼此利用就谈不上亏欠，彼此相食就谈不上罪恶，这样的前提下并不需要“原谅”之类奢侈而多少有些矫情的词汇。

　　“——但我不能原谅他。”

　　“虽然那样的情况下、换成我可能会更怕死……但大家都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至今还在痛苦。如果不是所有人一起放下，那我会一直不原谅下去。”

　　相比起情绪存在障碍的塔西亚，奈里尔感性得多：这个热爱音符和旋律的鸣者在情商上比他哥不知道超出多少，但并不意味着他会被情绪所左右。甚至正是因为强大的共情能力，很多事情反而是后者更加坚决。

　　喘了口气、奈里尔拨开头发、那双树林般坚韧而充满生命力的碧翠眸子认真注视着对方：“梅伦德斯和我交流时有提到过：因为愧疚，他会经常去我们原本住的地窖。虽然大地一直在变动，但您想要找到他的话，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

　　对方一定会去找梅伦德斯的。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奈里尔非常确信这一点。

　　因为那抹看起来知书达礼得像个地下人一样、总是说着“请”“麻烦”这种字眼，会在大哥狩猎时照顾其他人起居和周边安全的纯净白色，曾经是塔西亚最信任的搭档。

　　两人间的默契甚至超过原本更早跟在塔西亚身边、按被捡回来辈分排行第二的拉米瑞斯，毕竟拉米瑞斯性格有些温吞和懦弱，而梅伦德斯和塔西亚、无论哪个都是以果决与不择手段处事的入世者，思维方式高度互补合拍。

　　尽管知道汇聚了这么多未成年、只依赖一个入世者的鳞翼庇护的团体必然脆弱，但奈里尔几度过担忧塔西亚在物资匮乏或长期天灾时会不会将他们当做储备粮，也唯独未曾想过撕裂所有的会是梅伦德斯。

　　“请去好好休息吧，这些都可以交给我来处理的，兄长。”这是每天回到废墟地窖确认安全性之后，都会准时响起在自己耳边的关切。

　　塔西亚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冷漠的语气犹如冰封海底的活火山：“我会去找的。”

　　他可没有奈里尔想法那么复杂：入世者间被无缘无故背刺那就是不死不休，不讲任何多余的原因。之前奈里尔和拉米瑞斯下落不明时，梅伦德斯直接烙在他黑名单上，见面必定只有一方能活着离开、要么两个都别活。

　　现在嘛……以处决为最优前提，如果对方已经成长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程度，那么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尽可能造成杀伤就行。

　　稍微顿了顿，他盯着奈里尔的双瞳：“买流食的钱不够？”

　　“可直接积攒到能换聚能池时性价比更高……”奈里尔之前的坚定瞬间软化，小声试图辩驳。

　　每种肢体强化手术都脱胎于已经失传的古文明“永生技术”。但其相关80％资料的完全遗失、导致地下的人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这些经过去智慧雕琢而成的部件，只能用更迭这种效率最低却最简单的方式维持身体机能。

　　地上则打一开始就走了完全不同的极端，只要报废部件能回收再利用就根本不考虑使用时长的问题，而是一味魔改功能和性能——残骸要多少有多少，坏了换一个就是了。

　　尽管随着二者间恢复交流，双方各自流派的肢体强化术也结合成了现代更为中庸的状态，但价格只越发不美妙。至少塔西亚那一身肢体强化，大半属于实验中心报销的。就连生物聚能池这种入门级的肢体强化术，最劣质的也要100稀锎。

　　为了搜寻出具备相关信息的古遗物开发更好的技术，不知道多少生命科学相关的实验中心派自己的调查队天天在地上搜刮古遗迹，然而争戈纪元的三千年多年来却是进展寥寥。

　　“还差多少？”

　　奈里尔赶紧打断：“哥、我自己攒就好了！稍微再过两个月而已，没事的……”

　　费力地控制荆骸玄尾盘曲直立，指爪蹭掉对方下颌上凝固的血块，塔西亚淡淡地盯着他：“为什么不优先用在改装上？”

　　……该说不愧是大哥吗，居然连自己大多数钱花在买提升歌咏的物资上这点都能算出来。奈里尔只好乖乖坦白从宽：“因为，之前听说了F.S.S的原因，但是必须要足够的艺术能力才能加入……”

　　塔西亚眼神瞬间一凝：“你要进箱庭？”

　　F.S.S，全名“梵高的星空”。这群疯狂且无视一切桎梏的艺术家虽然严格意义上而言并没有做什么足以引起地上反感的恶劣事件，但毫无逻辑的不定时作妖仍旧让大多数入世者对他们的感官算不上多好。而且F.S.S目前流传的信息里，光是“绘冉”“咏璀”“拓影”这几种不同的玄术师就有几种不同的“塔系”——换而言之，派别。足以看出F.S.S内部的混乱。

　　作为入世者里典型的孤狼，塔西亚对除了捡回来孩子外的一切人群都没有太多热情，这种人际关系复杂到处勾心斗角的箱庭他更是敬而远之。

　　但考虑到对方是玄术师这种自保能力本来就较为低下的能力，他倒也逻辑上能理解对方的意愿。而且塔西亚一直对指点他人的行为处事及他人指点自己行为处事这两点极其反感，只要奈里尔是出于自身意愿想去，他绝对不会进行规劝。

　　意志自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极其宝贵的事情。他潜意识里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不过下一刻就因为奈里尔的声音抛之脑后了。

　　“因为我……想唱歌。现在这样还差得很远，之前我有看到过F.S.S的作品。我一直渴望着能创作到那种程度……”奈里尔声音虽然有点弱，但眼神却相当明亮——足以让塔西亚都感觉到炫目的明亮，“所以抱歉，但我更希望、就像这样一个人坚持往下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能不能成功……就这样，继续唱歌、已经是最大的心愿了。”

　　这种明亮，能一瞬间让他黑色深渊般的情绪里点起转瞬即逝的燎原。

　　大多数未成年的眼睛里是找不到这种明亮的，贫瘠的世界早已将他们熄灭，要么苟延残喘挣扎、要么内心麻木冷漠，他就是典例。虽然不知道自己无法理解情绪这口大锅能不能安在地上，但这种刻进骨髓深处的不安、敌视和残酷就是大地上流浪儿最初的胎记，以至于大多数入世者已经无法在地下生活。

　　而拉米瑞斯也好、莫娜也好……这些被他捡回来的孩子，眼睛里的光芒还没有完全熄灭。尽管描述的语言太过模糊，但这就是逻辑链最基层的一环前提，说成“保护”或者“同情”，反而增大了语义上的偏差。

　　燃尽的灰将自己掺于尘土，搭出保护余下微弱火光的墙。

　　奈里尔有些紧张，只好偷偷瞥着自己的大哥：虽然面部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双蓝瞳里像是整个天渊都在倾覆那样、包含生命力地涌动着。

　　塔西亚点了根烟，他深深抽了一口，紧接着随手又将火苗掐灭，瞳孔深处的汹涌与此同时被镇压平息：“……我知道了。”

　　奈里尔还在等着对方的下文，然而自己大哥却迟迟没有再开口，一抬头却发现对方已经缠在了狼身上、恢复了伪装。

　　他呆滞了一瞬间，脑内疯狂复盘自己刚刚有没有做什么让自己大哥生气的事情：“那个，哥，我不是想丢下……”

　　“做你想做的事情。”骇光诡狼上前两步，好让塔西亚拍拍对方的肩膀，“跟着我更危险。”

　　奈里尔愣了片刻、脸色骤然苍白起来，瞳孔都微微放大：“您，您难道——”

　　“实验中心在追捕我。”塔西亚没有隐瞒对方——自己弟弟已经成年，对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来说、作为被保护对象，知道这件事情重要性的安全系数远远高于未知。

　　“莫娜在地下，实验中心找不到她。我最多今年底会回地上，你跟着我更危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奈里尔咬了下舌头，才让自己勉强能稳住声音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

　　“哥，不管、无论你遭遇了什么不好事情……至少告诉我好吗？”

　　空白的走廊，冰冷的手术床，关押处就在一间实验室附近的奈里尔唯二次看见自己哥哥时，对方都是极其煎熬的状态。每一秒为对方是否还活着恐惧，每一刻难以控制自己想象亲人受难的绝望，甚至远远胜过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痛苦。

　　而唯一一次，他好不容易因为旁边走廊有试验品发狂吸引其他人去处理的间隙、得以向塔西亚询问状态的时候，被牢牢捆绑在手术床上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他已经快要淡忘了，但奈里尔却根本无法将那时的沉默驱逐出记忆。

　　塔西亚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他最后展开翅膀、虚虚拢了一下对方：

　　“我答应你。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