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站在门口发呆,杨大婶在院里喊道:“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呀。”
咏江进了门,杨大婶拍着那姑娘的肩头笑道:“不认识了?她就是你上午带回来的小哑巴呀。”
那是咏江去工厂后,杨大婶和那男孩子继续吃饭。他已经吃了两碗了,杨大婶按照儿子的嘱托还要给他添。那男孩实在吃不下了就不停地摆着手,杨大婶按着他说道:“你这个年龄正在长身体,不吃饱怎么行?听话。”
两人拉扯间那男孩的毡帽掉在地上,盘在头上的一条大辫子也垂了下来。他“哎哟”了一声,这声音分明也是个女的,杨大婶大吃一惊。
被再三追问之后女孩才哭着说她叫杨晓云,今年十六岁了。母亲死的早,父亲是个烂赌鬼,在她十二岁那年把她抵给了一个赌场。
当初她只是在那里做些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的杂活,可是如今那赌场老板看她的容貌和身体逐渐长开了便打算将她转到自己开设的青楼那里。这丫头是个机灵鬼没有明着反抗,寻了个机会偷跑了出来。
杨大婶心善听不得这种事,擦了擦眼泪说道:“到我这里就别再跑了,要是在路上碰见什么坏人就糟了。我儿子在工厂做管事,到时候也给你在厂里找个事做。你就把这儿当家吧。”
晓云好好梳洗了一番并穿了杨大婶过去的旧衣服,这一收拾竟然靓丽得让杨大婶止不住地赞叹。
咏江听了也是火气上涌,这吃人肉饭的家伙真是猖狂,都已经是民国了还敢这样逼良为娼。可若给晓云在厂里安排事情他觉得有些为难,厂里急需的是有经验的工人而华生的资金已经很紧张了,几个月前还捐出那么多钱给医院。他不想给华生增加麻烦,于是便说工作的事情容他再想想办法。
晓云在咏江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这姑娘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每天把杨大婶哄得开开心心的。只是每次叫咏江“大哥”的时候,咏江总是纠正她应该叫大叔。
不久保罗请华生帮忙给医院找些女工做护工,华生就把这事交给咏江办了。咏江一听挺高兴,回来就问晓云是不是愿意去做护工。虽然薪水不多,但那里还包吃包住。晓云爽快地答应了,但杨大婶一听说晓云得搬到到医院宿舍去便不乐意了。
她已经想让这姑娘当她的儿媳了,并且还偷偷地探问过,晓云当时羞红了脸没反对只是觉得咏江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当杨大婶把这个想法告诉咏江后,他责备母亲乱点鸳鸯谱。自己都三十多了而且还废了一只手,若娶了晓云岂不是趁人之危嘛。
在咏江答应即便让晓云做护工也回来住后,杨大婶才放晓云随咏江一起去了圣心医院。负责招工登记的人指着咏江问晓云:“他是你什么人呀?”
“本家叔叔。”咏江赶紧回答道。
晓云抢过话尾接着说道:“我本家叔叔的儿子。”
那人斜着眼睛对他们笑道:“不就是堂兄嘛,还那么啰嗦。”然后扔过来登记簿让咏江在保人那一栏签字。
刚开始咏江还是被母亲逼着去接晓云下班回家,可时间长了他就主动了。为了多看一眼晓云穿雪白的护工服的样子,他甚至在晓云没下班的时候就在医院里转悠。
有时候被其他去医院看病的工友瞧见了,大家就笑话他那么不信西医怎么还到这里看病呢?于是他便不敢再进去了,每天在医院外偏僻之处蹲守着。若是晓云照顾病人下班晚了,他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晓云在他面前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拘束了,逢到傍晚下班街上人比较少时她竟然主动挽起咏江的胳膊,这让咏江既紧张又倍感幸福。在家里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故作深沉,在饭桌上和晓云说笑打闹,杨大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这一天正逢晓云轮休,她准备陪着杨大婶去买菜。两人刚出门就被三个壮汉堵上了,为首的一个家伙上来就给了晓云两记耳光,张口骂道:“小婊子,逃到这里逍遥快活了。”
另外两个人过来就把她拧住塞进一辆马车里。杨大婶刚冲上去就被那领头的家伙推得老远,那人警告道:“老太婆,你这是拐带人口,再敢胡闹就报官抓你!”
马车向南门方向疾驰而去,待杨大婶哭喊着追到了南门外早不见了马车的影子。她喘息了一会儿便跑去了连胜纺织厂。
“华生兄弟,你得救救我媳妇!”咏江冲进办公室喊道。
“你什么时候娶老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华生呵呵笑着以为咏江在开玩笑。
“再晚就来不及了。”咏江的嗓音都急哑了。
华生顾不得多问了便带着几名工人跟着咏江往码头上跑,他们来到码头打听到刚才那几个人已经押着个姑娘上了预先雇好的渔船去了对岸。刘叔闻讯过来安慰道:“你们别急,我带上兄弟再给你们弄条快船,他们跑不掉的。”
华生他们十多个人过了江一直尾随那帮人,等到了无锡城北的那间叫做怡兰院的青楼时已经是傍晚了。那伙人把晓云关在里面后叫来了三十多个人各持棍棒把守住门口。
咏江刚要往前冲,那领头的家伙喊道:“你们不要乱来!那姑娘的爹早就把她顶账给我们老板了,她是私逃出来的。”
“你别冲动,我来问问。”华生拦住已经发疯似的咏江。
“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难道不知这是犯法的吗?”华生叉着腰问道。
那人看华生像是个领头的便说道:“老板,可别乱扣罪名,我们是合理合法地追债。”
“好,她欠你们多少你尽管说就是了,总不应该私自把人关着吧。”华生说道。
“哟,您这老板倒是心善。我养了她这么多年,您要是把抚养费和债务结了尽管领走。”一个中年人手里捏着两个核桃晃着膀子从后面走了出来。
“你是?”华生抱拳问道。
“这是我们老板麻五爷。”旁边有人答道。
“你有凭据吗?”咏江在一旁喊道。
“当然有。看,这是当年她爹杨家昌亲笔签的卖身契,拿她顶了五十块大洋的赌账。”麻五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扬了一下。
“什么,你说她爹叫杨家昌?”华生一听这个名字彷佛耳边打了个霹雳。
“这还能有假?这上面有她爹与中人的签字和手印。”麻五爷说道。
“可否让我单独进去先见一下这个姑娘,然后再谈买卖的事?”华生压着火气再次向麻五爷拱手说道。
华生被龟奴领进了一个小房间,晓云被绑在一根床柱子上。华生走过去问道:“你爹是不是叫杨家昌,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姑姑叫杨玉莲?”
晓云瞪大了眼睛先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说道:“那个人不是我爹。他卖了我,气死了我妈,之后没两年他自己也病死了。我只知道玉莲姑姑嫁去了江北,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晓得。”
“好吧,你放心,一会儿我就让咏江领你走。”华生安抚道。
华生出来后便向麻五爷说道:“请你开个价吧。”
“嘿,还是您这位老板爽快。这个数。”麻五爷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百块大洋?行,我认了。”华生点头答应道,虽然他听刘叔说过现在青楼买一个小姑娘最多只要花三百大洋。
“呵呵,您开玩笑吧,我养她这么多年还请人教她吹拉弹唱。这次又兴师动众跑到江州去寻她,这些费用不从她身上出吗?”麻五爷冷笑道。
“那你说多少?”华生问道。
“五千大洋!”麻五爷答道。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有人叫道:“真是太过分了,明明就是刁难人嘛。”
“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派人送银票来,但是人可不能在你这里过夜,得让她住到客栈去。公平起见,我们双方都出人看着。” 华生咬着牙说道。
“等等,您这话倒提醒我了,我得让人检查一下这几个月是不是被你们的人开过苞了。开苞在我们这儿可都是竞价的,像她这俊俏模样再加五千也不过分吧?若是肚子里有了种,那就等于两个人了,这价钱该怎么算呢?”麻五爷看华生也没还价就这么急着带人走觉得里面肯定有问题,指望大敲一笔了。
“那你就去死吧!”咏江冷不丁跳了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那丑陋的脸上。
此时他的双眼因暴怒而变得血红,挥舞着一条手臂又朝麻五爷打去。麻五爷扔了核桃举起两只大拳头便还击,华生见状抬脚就向他胸口踹过去。刘叔扭头向工人们喊道:“弟兄们还愣着干嘛,开打吧!”
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却经不住华生一方的拼死搏杀,没多久麻五爷和手下便被打得头破血流四下奔逃。晓云被抢出来后咏江还不解气拿着棍子乱砸东西,华生和刘叔只得陪着一起又将青楼里砸了个稀巴烂。当他们正要撤离时,一大群黑衣警察已经将青楼紧紧包围住。
在拘留所登记姓名的时候,一个小队长抬起头后突然扔掉笔抓住华生的胳膊惊叫道:“我的老天爷哟,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呢?原来是二掌柜您呀!”
华生定睛一看喜不自禁,那人竟然是原东大街和盛分店的小伙计唐耀庭。当麻五爷想把晓云再领回去的时候,唐耀庭声称这次闹得动静太大得结案之后才能将晓云放走。
第二天早上警察局长亲自打开监房将他们一行人请进了警察局的食堂吃早饭。早饭刚吃完,县知事又亲自过来接华生去县政府喝茶。原来唐耀庭受华生嘱托连夜叫家人去江州报了信,县知事和警察局长刚上班便接到了江州官方的追问电话。
到了中午江州的议长和教会的保罗等人都赶到了无锡县政府,连《锡报》的记者也闻风而来了。县知事以为把人放了、自己也亲自道歉了,算是给张议员足够的面子。
但保罗仍然不依不饶,站在县政府的大楼前举着双手对记者们和围观的百姓高喊道:“上帝呀,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了,在这个文明的国度居然发生如此野蛮的事情,连我们医院职工的基本人权都没有保障,真是太可怕啦、太可悲啦!”
县知事颜面全无,只得当众再次向华生和保罗鞠躬道歉并挥舞着拳头训斥警察局长,要求他不仅要严惩麻五爷还要对全县的风月场所停业整顿。次日《锡报》头版登出“江州议员怒砸怡兰院,无锡知事严整风月场”的重大新闻。
华生一行人喜气洋洋地凯旋而回。咏江欲带晓云回自己家,但华生说众人必须先去他家。当玉莲和晓云两人梨花带雨地哭着相认时,李大脚和张磨房以及一众工友便欢天喜地张罗酒饭了。咏江的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想偷偷离开却被华生拦住了去路。
“华生兄弟,你们一家人相认我就不凑热闹了。”咏江尴尬地说道。
“谁是你兄弟?坐下一起吃饭,以后得改口叫我姑父了。” 华生故意用屋里屋外都能听见的高音得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