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一片新的陌生的土地,
侵入一片未被玷污还没有被沾染血迹的腹地,
脚踏着每一个哀鸣的生灵,
连黑夜里的火光都不再慈悲。
像这样的事情我们干了多久,从何时开始第一次做我已无从记起了,大约,我刚来这里,整个世界是暗不见日沉重呼吸的黑,剥开这一层层血衣般沉重的黑,我所能想的第一件事是大概是他们,不......我们......我们把那群人五花八绑的绑在树上,木桩上,牲口房旁,此刻我们中有几个人已经开始笑了,大概是觉得那些人就那样被绑在那里,四处张望的样子不怎么像人有些滑稽罢了。然后我们被叫到前面去,说是对着那群人用刺刀扎进去,像对着墙草堆或是空气一般。可,那些分明是人......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的的确确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而绝不是他们所说的骡马畜牲的声音,但耳旁一直是长官的催促和呵斥声,有人用刺刀刺了出去,像对着空气,对着草堆,对着墙,对着蝼蚁,对着哀鸣的牲畜,对着坏掉的机器一般刺去,然后血从那些铁皮里渗出来,起初是一点,然后奔涌而出,把整个世界都染红,这些似人非人的野兽开始嘶吼着挥舞着爪牙,一下两下,直到它们身体无力,瘫软在地。属于野兽的狂欢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然后它们生了个大火堆,一个巨大的火堆,冰冷且沉默,持久且吵杂。
夜里,D来找我,他难以入眠,我知道他过来前曾当过一阵子和尚便打趣道让他念着佛经入睡。他面色依旧苍白着跟我说,“当初我曾跟山野里的和尚修行过,刚开始还好,寺院虽然残破但是乡里的人有些接济,是不必担心饿肚子的。”“后来,另一个和尚跟我说带些粮食去深山里苦修。”他说到这里开始惨笑道“我们到了深山后那里下了一场大雪,开始以为只有几天,直到五天后我们吃光了带来的所有的粮食,饿了几天后我们便哆嗦着出来趁着夜色翻进了山里农户的院子里,‘是这里了,是这里了’,我们念叨着,是这里了,几天前我们就听到这里的鸡叫声,这几天每天我们都在脑子里演练着无数遍,我们不像是个新手般把鸡偷到手后翻墙而出,甚至身子像不曾挨饿般轻盈。但是回去之后就有点惨了,之前我们都不曾杀过生。但是也没有过去了多久,我便决定杀它了,我拿着石头,慢慢走向它,那鸡便抬起头看我,紧张地对着我叫,似乎,它已然知道了一切,它已然对一切无能为力,我慌张地用石头敲碎了它的脑袋,血从所有碎裂开来的地方渗出来,整个世界便染红了,我脑袋一阵轰鸣,不知怎的念起佛经来,一边念,一边继续砸着”
甚至像敲打木鱼的声音般。
我不知怎的拉住他的手猛地问他“你当时一定是迫不得己才杀它的吧?你一定是逼不得已的吧?”
他望向我,像望向了一切。
“那只鸡到死也不是情愿被我们吃掉的,即便念一万遍佛经,到死,我们也洗不清我们的罪的。”
我无力反驳,便让他教我几句佛经念念,如此应付过那一夜。
天一亮,我们便再次出发了,我们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到每一间房子里,看到粮食便抢,若是看到女人,他们便像是疯了一般朝着女人扑了上去,他们用冰冷的刀挑开了她的衣服,故意割破了她的皮肤。她嘶吼着、反抗,愤怒的红色的河流在黄色的土地上呜咽流淌。流成了树的纹理,流成了海的样子,流成了这个国家千千万万同样深处苦难人的相同纹理,她的手被几个壮汉紧紧地按在地上,被捂着嘴,发出牛羊一般的嘶鸣声,第一头野兽吃完她身上的肉,便有第二个来啃她的骨头。血液在她的身上烙上了苦难的河,她也便流干了所有的泪,那些个两只脚站立的牲畜在心满意足之后便用刺刀杀了她,从肚子那里插了进去,把整个肚子剖开了。
在外面,他们把房子点着了,火光冲天。
惨然极了。
惨然极了,第二天的天色也是惨然的白和泥泞的灰,野兽们又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休息了一夜,它们开始对血液有股植根于骨子里的渴求,狂野的怒火从他们的眼里,喉咙里,一切罪恶的毛孔里迸发出来,他们趴下身子化成野兽吼叫着驱赶那些没有防备的人,把他们赶到一起,捅死,烧死,或者炸死,有几个不幸的,不,相对不幸的,被我们从人群拉出来,惨然的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陈列在自己面前,空气里弥漫着乱吠声,低语声,呻吟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泥墙上涂抹的是最新鲜的血污和罪。然后我们把它堆倒焚毁,脚踏着它们而过,我们把新生不久的孩子搂在怀里逗上一阵子,然后把他高高举起摔到任何我们想要摔到的地方。我们在哪里犯罪,我们就在哪里狂欢,我们在哪里杀戮,我们就在哪里敲骨吸髓。每天都有新的发明家发明新的杀人方式,有些野兽会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潜入那些毫无防备的人家里,然后欣赏他们惶恐的神色,我们褪去伪装成人的衣服,我们杀戮,虐 待,奸 淫,我们把他们堵在角落里,让他们目睹自己的家人在自己的面前被杀戮,虐 待,奸 淫。似人间。
晚上,我们也有新的乐子,D跟我说上面安排了些女人给我们,他们也给D安排了一个,D却没有跟那个女人做,他说那女人让他想到了他的妹妹,他在之后的几天便看着她身子上增添的每一个新伤口,每一个不同的颜色,每一个野兽留下不同的印记,新的印记是初生的太阳红,下面是晕染的晚霞,旧的印记是青色的山,山下是枫和溪流。新的印记掩盖着旧印记,新的疼痛取代了旧的疼痛,D抱着她痛哭起来,她也同他一起哭,像一碰就散落一地的沙子,不久之后外面也传来了催促的声音,推开门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面色深沉的野兽。关上门,是无尽的黑。
他们把杀的人胡乱丢到一旁,或者堆在一起烧,血蔓延开来。
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了村子的外面,村旁的河流着红色的水,奔涌而来,似乎上游有人呼喊的声音,我看着长长奔流而来的红色的河,我看着站在河中心满身血污的我,不像洪流中的孤岛,只像那落叶,孤舟。
D的偏头痛加重了,他跟我说每天夜里他的脑海里都是人的哭喊声,他想要跟那些声音一起呐喊,却发现那些声音在遥遥的岸的那头,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宽广无边的河。
惨然是生者的惨然,死寂是死者的死寂。
我每天晚上都重复着D教我的佛经,晚上念时脑海里便想起D一边念经一边杀鸡的场景,我虽不得以见,但我已真见。
那天夜里D又去见那个女人了,他自己最近越发难以入睡了。见到她时,她正平躺在地板之上,像个将死之鱼一般喘息着,每一个野兽都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印记,每一个野兽都从她身上带走了一块肉。此刻她的脸肿的像夕阳一般,她的身子斑驳的像残破的虹。猩红的河流在她的地表下流动,她躺在那里粗重地喘着气,想要维持D之前跟她见面时的样子,D拧过头去一直流泪。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她也曾像花般开过,也可能曾爱过人,也曾渴望被爱过,也曾奢望过将来有一天自己出去后的日子。走在阳光里,阳光包裹着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躺在那里含着泪水看着D,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常常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叹息一般。
不久之后,包裹她的将不再是阳光,而是冰冷的透不进光的席子。她将被丢到山野里,任由野兽撕咬,生前或是死后。
那天下午有个人将某样东西给了D,是那女人的一束头发和身体的某一部分做成的“魔法罐子”,说是可以保佑他在战场上战无不胜,那个人嘲弄着一般把东西丢给D跟他说道:“坏掉的东西自然是要被扔掉的,扔掉了便会有新的替换她们,那女人运气真好,死了还有人怀念她,还会有人把她做成‘魔法罐子’。”
但是魔法没法帮到她,里面装着的身体某个部位,切口是用锋利的军刀野蛮地切割下来的。幸好当时她死了,不然她该疼哭了吧。
那人以为他做了一件好事,(又或者单纯是想要以此来嘲弄D。)D跟他们不一样。
夜里我去找D,害怕他惹出事端来。
推开门时,他静坐在那里,像一尊佛。
他平静的跟我讲起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我家住的地方旁边有个奶奶,她每天都会做糖出来卖,各种颜色的放在罐子里卖,有时候她见到我也会招手让我过去,那是一些颜色鲜艳在阳光下会发光的糖果,放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罐子里,后来有一天她几乎瞎了,只模糊的能觉察些光亮来。她便没法子做糖果,成天躲在家里害怕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起初是有几个孩子偷摸去她家里找糖吃,后面看她瞎了,便愈发大胆开来,开始四处找,看看她的钱到底藏在哪里”
“我跟他们去过几次,也拿了一些东西回来。直到有一次她叫住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愣在那里,她跟我说她也是猜的,她每次总能看到一个畏手畏脚的身影跟在那群大孩子身旁,哪怕看不清她也知道是我,她跟我说,D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而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D两眼湿润着转向我“我们现在所做的不过是闭着眼睛做坏事罢了,不过是把那些看到我们做坏事的人杀了罢了,不过是把心的眼睛闭上了,为自己做的错事找各种理由罢了。”
“我们所做的事情,哪怕地狱都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的,我们的满身血污哪怕念一辈子经,泡一辈子澡也洗不干净的。”
“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肯原谅我的了,再没有人会贴着我的脸跟我说,D,你跟他们不一样了。”
我,我们,已经跟他们一模一样了。
甚至,比他们还要恶。
我劝他不要多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光荣的。他跟我说谢谢,他有些困了,我便跟他告别离开了。
那天夜里D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我赶过去时,他正冰冷地躺在地上,我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也消散开来了,我静静的看着他,他的脸平静的仰着,上面是夕阳,下面是青丘,猩红的河流不再流淌了。
我看着窗外,血红色的夕阳即将西沉,夜幕依旧会保护着我们这群野兽嘛?
这群野兽哀嚎着,拍打着地面,彼此撕咬着,想要撕碎彼此般。
我席地而坐,觉得眼前的一切有趣极了。
我就那样平躺着,一动不动,喉咙里涌动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的口水。
眼前的这一切仿佛都是虚假的,这一切又都是真实的。
我闭着眼,仿佛听到耳旁响起的钟摆声,整片大地烧灼,这片土地上沉睡的牲畜都醒来了,都叫唤了起来。D说的没错,我的的确确也不过是在闭着眼睛做坏事罢了,到了别人的家里烧杀抢掠,还一口一个光荣的。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故乡与这里只隔着一条小小的河,我高兴极了,朝着河的那头走去。
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