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来犯，三十万大军压境，我方连连败退，退至最南边，却已再无处可退。
有使者来到殿前高声呼喊，要我等速速投降，甘为其俯首称臣、当牛做马以保自身周全，而下万万众百姓尽皆草芥、蝼蚁，或被其杀之、或被其食之，有农田者每年收成留三成而去七成，无农田耕种者则杀其七而留其三，余下者掠完其地产、钱财之后可任其去留。
殿前众人郁愤无比，怒目圆睁，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那人环顾四周倒也显不出半分畏惧，只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众人皆知敌国兵强马壮，而此刻国内兵马亏虚，粮草不足，与其交战无异于螳臂挡车。投降或许能换来苟活一阵子，寄人篱下，被他人视为猪狗犬马随便杀戮还不及死了算了。众人纷纷请战，殿外侍者哭啼声不断，像是此刻头颅已经被人取了去一般。殿内则群情激愤，恨不得现在便到战场上杀它个你死我活。
上面的人愤怒，下面的人也同着他们一起愤怒。上面的人尚可以带上亲眷仆人逃往别处又或者靠出卖下面的人来保全自己的性命，下面的人只能卖命，敌方按照先前的惯例打了胜仗便屠城的传言也在下层百姓间传开了，男人们也做不了别的，征兵的告示一贴便都涌了过去。天边的乌云逐渐从远处向四周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连最骨瘦如柴的男人此刻也站直了腰杆，挺起胸来望向远方，巴不得此刻便在战场上与对方杀个你死我活。
一上战场他们便发现事情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有的穿着不合身的盔甲，一跑起来便浑身作响，这还是好一些的了，还有很多裸着上身或者穿着一件单衣服便上了前线的。他们当中没一个指望着自己能够活下来。但他们还对着胜利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对方的马蹄子很快把他们中几个的幻想踩得稀巴烂。有吓尿了的几个人叫喊着便往回跑，很快也被对面的枪戳死了，所有战前喊着的口号，鼓足的劲儿，从别人那儿借来的勇气都已经烟消云散，被嘶吼声、呼救声、哀鸣声淹没在了声浪里，此刻还能动的便试着往前动一动，他们的手僵的像个木偶，向前只举了一半便被人整个切了下来，还来不及叫喊便被人把脑袋整个削了下来，躺在那里成了一具尸体，在此之前他还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丈夫和父亲。
用血、肉和骨头做成的人墙一碰便散了，马在人群之中横冲直撞，那些早就畏惧了丧失了斗志的人要么像是疯了一般往回跑，要么站在那里等死。后面守城的士兵涌了上来，前面的人被推着往前走，前面的人胡乱地拿着枪或者木棍往前捅。肉做成的身体在铁和铁的地狱里被挤压、碾碎，皮做成的肉口袋装满了糨糊，马也似疯了一般在人和人，肉和泥混杂的土地上来回奔跑。
站在最前面的人在一阵阵哀嚎声之中倒了下去，刀剑和枪矛碰在一起。一切能发出的声音都借着地面上扬起的尘土四散飞去，躲在城里的人听到外面涌过来的嘶吼声和哀嚎声，开始在城里躁动不安起来。年老的不能远行的便在屋子里的横梁上绑个绳子吊死在自家中，前方的部队派人回来说前线战局不利怕是僵持不了太久，皇帝坐在马上掩面叹息，回头再望一眼满城的房屋高低错落，内心里百感交集，身下的马却没有半刻迟疑地要往前面走，浩浩荡荡的人群便开始跟着前方的车队走，他们中有的大包小包地收拾着家里的东西，把小一点儿的孩子用包袱裹在上身，把大一点儿的孩子放在地上让他们跟着自己一块儿走，也有什么东西都没带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的，平时被人抬着走的大老爷们也挺着个肚子混在了人群当中，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起来。每个人的眼里都看不到光亮，只觉得单纯不想死在这里罢了，便再无旁的半点想法了。
城此刻已经空了，城外的将士依旧在血和泥之中厮杀，他们的儿女、妻子或者父母此刻已经在通往某个地方的路上了。眼前是血海刀山，身后是废墟。他们用尽仅存的力量把身子往前怼，要么是尖刀对上尖刀，要么是脑袋怼到马蹄子上、挥舞的流星锤上，要么是直接整个身子往前直挺挺地砸了出去，矗在那里，满身的唉喝声。前面敌方的箭飞来，一座座山倒下了，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千千万的人踩着他过去，有的甚至打折了武器，空着手，拿出最后一点仅存的力气和勇气冲了上去。
一头头断了角的羊撞在石壁上，同着一颗颗裂开的脑袋。
迁徙的队伍，此刻已经安静了，哭啼的大人淌干了泪水，而刚哭过的孩子此刻已经在大人的身上睡着了，寂静......是蔓延无边的可怕寂静，除了行进的脚步声和前行的车马声，再没有一丝一毫声音从人群里发出了，一个个人都像是一块块硬邦邦的石头，一头头吃了哑药的牲畜，全然没了活的气息，只是走着，在看不到路的路上，在没有希望的远方，然而两只脚早已麻木了也还是要走，他们的心不跳了，用包袱包在他们胸前背后的孩子却在那里像心脏一般活动了起来。眼前只剩下微薄的活下来的希望，但也好过留在原地等死，那些累了的停下来歇息的人便再也起不来了，坐在那里像只癞蛤蟆般张口喘气，也因此，旁的人知道他是活的不是死物。
不久之后，城外是哀嚎声和叫喊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了，还活着的、仅剩不多的士兵被骡马驱赶着，被围了起来，此刻他们便是连呼喊的声音也没有了，也有的还能发声，但是发出的绝不是人的声音，像是畜生的叫唤声一般。那些人把他们围起来倒也不急，像是真在看畜牲一般骑在马上笑着看他们，那些人用弓箭逼着他们脱光了铠甲和衣服，裸着身子在那里跳舞，那些人射杀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让剩下的人就范。剩下的骡子、马、驴或是猪狗，便光着身子在那里拍手跳舞，然后在对面尽兴之后像是猪狗一般被杀了。
远方的天似乎塌了下来，黑乎乎的一片，浩浩荡荡的人群依旧往前走，，不知道去哪儿，去哪儿也无所谓了。
在此之后，队伍终于停下来了，路在前面到了尽头，眼前的一切无比开阔起来，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
守在海边的渔民示意可以让皇帝及几个亲信上船载着他们去远处的小岛上避难，船太小，坐不下几个人。皇帝跟几个人上了船。岸上便传来了无休止的哭声。
身后是炼狱，眼前是沧海。
人群便开始哭喊着，叫唤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往前走，海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宽广，失去了知觉，浸在海水里也不觉得凉了，反倒觉得身子暖起来了，像是烧了起来，那些被裹在怀里的孩子此刻也被海水惊醒了，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开始了无休止的哭啼，那些原本还克制的大人们像是山洪来了一般瞬间叫喊出来，黏着的嗓子发出来的声音比猪狗叫唤还难听。再过一会儿便好了，再过一会儿便好了......他们拍打起怀里的婴孩，这时孩子也想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伸着手让他们抱，他们便抱起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大海里走，哭喊声逐渐远了、远了，消失在了大海里，后面的人也便跟上来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像他们刚出生时那样，不似骡马、不似别的。他们又在这一刻恢复了一些力气和勇气，海水从前面推阻着他们又在下面托举着他们，他们往前走、往前走，直到发不出声响来、海水没过了头，坐在岸上还哭着的人也站起来了，他们似乎听到了后面马蹄声袭来的声音，即便已经是骡马了，他们仍旧鼓足了最后一点勇气站起来往海里走去，他们还不想着自己像骡马那般被人驱赶玩弄。他们起身，追赶起前面的人来，他们的心情好起来了，百感交集。
哭喊声、叫喊声、大笑声混在了一起，在海上炸开了，融进了海水里。
皇帝在船上问同行的人她嘴里喋喋不休地念着什么，对方答是在替死者诵读经文。他听了便笑了：“我们就是剩下的时间一直诵读经文，也超度不了这么多人。”船上的人便不念了，耳旁只剩下远方飘来的哭喊的嘈杂声。
海在船下无比的宽广起来，渔民指着远方那一丁点黑点说道：“那便是我们要到的地方了，再过一阵子我们便要到了。”
皇帝让他停船，渔民迟疑，说是再过不久便到岛上了。皇帝望着海底说道：“停船......我的城池就在这万里碧波之下。”船上的人依旧是疑惑。他便重复了一句“我的江山万里便在这海水之下。”
船便停了，停在了无穷无尽的海里面。
皇帝站起身来，跳了下去。像块小石子，沉入了大海里。
船上是哭声，岸上和海里也是哭声。
岛在前面，岸在后面。
天在上面，海在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