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石守了一个月的房子,他感到实在是无聊透顶。
金克石无数次地看着屋顶发呆发愣。值班室里的电视看不成,金克石打电话给工长杨四富,杨四富答应他,已上报到段里,段里答应派人来修。可一个多月过了,没一个人来修。这时,金克石才想起陈春走时留下来的日记本。金克石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陈春留下的空房子日记本,懒懒地随便翻看着。
“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但它却能打开你内心的那道门,只要你够孤独,只要你愿意相信它,它就在那儿。不信,你静静地听,你听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过往的声音,还有你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一口井。当你走近一间空房子窃听时,你肯定有一些问题要解决。”
很快,金克石就被日记本扉页上的这几行字吸引住,他继续往下看。
2011年12月20日,我第一次走近空房子的时候,我幼稚地幻想,想窃听空房子里面的声音。这实在是无聊之至,滑稽可笑的自娱自乐,空房子里面能听到什么声音呢。我当然知道,空房子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声音的,窥听空房子里面的声音,只是无聊至极时的突发奇想。可当我再次走进空房子窃听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了它里面的声音,真是很神奇,难道万物都有灵性,只要它存在得够长久。
第一天晚上,我悄悄站在空房子的门口,我屏息静气,把耳朵贴着防盗门,听了很久,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不死心。这是我曾经住过的房子,怎么说,也该有点蛛丝马迹。第一晚上,我没听到什么,第二天晚上,我确实在空房子里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我前妻冬安雪曾经讲过的。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声音是否真的储存在某一个时空角落里的回放。第三晚上,天很黑,我摸索着挪着碎步,用了很长时间才挨近我曾经住过的那一套房子。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仿佛黑色的夜,掉到地上都能听见,我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动,我感知到我的血液在心里流动。听了二十多分钟,我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小狗狗,你多长时间没给我了。起先,声音如同从地里钻出来,然后又扩散到黑夜里传出来。我听到这句声音,我就怒火中烧,我想一脚踹开门,可房子里是空的,我只能悲愤离开。
金克石看到这儿,就把日记本丢在床上,他的胸口激烈起伏着,心中涌动着一丝仇恨。他不相信,陈春写的是真实的,但他相信陈春前妻冬安雪,一定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在陈春和冬安雪还未离婚前,金克石就曾遇到过冬安雪和装卸公司老陈从一家宾馆里走出来。
金克石平复一下心情后,又重新拿起日记本继续往下看。
1999年的秋天,我怀揣着稚嫩的梦想,来到了安康铁路局斗山工务段。我又回到了平寨车站,当上了一名铁路养路工。平寨车站,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它是我的童年。才下到工区的第一天,工头便安排我参加工区挖翻浆。铁路道床道砟板结失去弹性,又加之积水,在列车反复的辗压下,石浆就会往上涌,雨天形成翻浆冒泥,反复的恶性循环,从而破坏铁道线路的稳定,严重危及行车安全。
早上,天空飘着绵绵的秋雨,秋雨洋洋洒洒,落在我们的脸上,头发上。离铁路不远的田野,到处呈现出一派颓败的景象。各种庄家,均已收割完毕。我们扛着大头镐、钢叉、三齿耙,走在铁道线上,走在雨雾朦胧的山野里,那样的情景,宛如一群北归的大雁。
我们把脏污板结的道砟用大头镐一镐一镐地斫松,再用三齿耙刨走,然后重新回填干净的石砟,最后再用大头镐夯实道床。才一个早上,我的手套就被泥沙硌破,泥沙把我的手掌硌得通红。那时,我觉得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我左看表,右看表,工头还不喊下班。后来,我实在抬不动了,我便把装满石子的撮箕搁在肚子上抬。下班时,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裹满了厚厚的泥浆。下班回到宿舍,脱下衣服时,我的肚皮黑黑的。也管不了太多,从宿舍接根皮管冲洗一下。后来工区盖了洗澡堂,条件好多了。
没有澡堂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下班后,五六个人围着一根皮管,青天白日下,轮流着冲洗,其间不乏有人来一两声高亢的吼叫。冰凉的水冲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身上,很快,地上就汇聚成一条小溪。刚开始,我觉得有点不雅,难为情,因为不时会有女家属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只穿着裤衩,看看大家都这样,女人们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好像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我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时洗到兴头上,几个男人便打情骂俏,这时女人们见了便早早地绕开。
金克石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他完全相信陈春写的日记是真实的,因为日记里的一些工作场景,生活气息,他自己就在日记里,也曾经历过。金克石被陈春的日记深深吸引住,他决定用心看完所有日记。只是有一点,他仍然不相信空房子里能听到声音。
金克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陈春的空房子日记看完,对于空房子里能窃听到声音,他半信半疑。他相信的理由是,小时候,他有一次到同学家玩,睡到半夜,就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厨房里做饭,甚至还听到擦火柴的声响,上楼的声音。他醒着,同学的家里人并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厨房里煮饭。只是在第二天凌晨,同学家的老祖母归西乘鹤。
金克石半信半疑,他也想到空房子里窃听,看看到底能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声音。
一个在黑夜里行走的人,如同穿着一件黑色的冬衣潜行。
金克石学着陈春的样子,蹑手蹑脚,轻轻踩着秋风,走起太空步。由于他太胖,走出二十几步远,他就脚腿酸软,喘粗气。金克石放缓脚步,停顿下来,等喘息平稳,他才又走起太空步。
金克石走到门口,慢慢地将身体贴靠在防盗门上。他敛声屏气地听了二十多分钟,空房子里一样动静都没有。金克石退了出来,脸上荡漾起笑容,他证实了空房子里什么都没有,证实了陈春的空房子日记里,写窃听到空房子里的声音是陈春杜撰出来的。这个陈春,为什么要杜撰出这些事来,金克石这样想着,转身离开。
整个晚上,金克石都是喜悦的,因为他勘破陈春的秘密。陈春破天荒地编了一个谎言。金克石睡下不久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下班回来,看见夏小雨和儿子小年两人在治水工区通往外界的一条便道上闲逛。金克石走近,叫了一声:“小年。”金克石儿子小年看着金克石呵呵笑。“笑什么,快叫爸爸,”金克石说。金克石的儿子还是呵呵笑。夏小雨在一旁说:“小年,喊你爸爸。”金克石的儿子呵呵笑过,问道:“喊你什么?”
“喊爸爸,”金克石笑着说。
“火石狗。”金克石的儿子笑着说。
“憨包,喊爸爸。”
“就喊火石狗,呵呵。”
“喊爸爸。”
金克石一下醒来,嘴唇还在颤动着,他似乎还听到爸爸两个字的余音。金克石会心地笑起来,自从和夏小雨离婚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小年,梦是如此真实。迷迷糊糊间,金克石又沉沉睡去,很快,他又进入梦乡。金克石梦见,他穿着一双破鞋子上街,他看到鞋子破,很是尴尬,想到鞋店买鞋,他去了几家鞋店,只有女款。
金克石失望地离开最后一家鞋店。刚从鞋店出来,他就遇见夏小雨,金克石告诉夏小雨,他的鞋破了。夏小雨弯腰看了看,笑得合不拢嘴。夏小雨说,她知道那里买鞋。夏小雨把金克石带到一家鞋店,为金克石选了一双黑色的皮鞋。金克石穿在脚上,很是喜欢。
金克石告诉夏小雨,他现在看守房子,是一个真正的守望者。夏小雨笑眯着眼问:“什么是守望者?”金克石说:“就是长期固定地待在一个地方,看守一件事情。”夏小雨说:“我不知道什么守望不守望,喜不喜欢这鞋子?”金克石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喜欢。”
金克石从梦里醒来,一骨碌爬起床,他探下身,往地下看了看,地上并没有什么新鞋。“又做了一个梦,”金克石在心里嘀咕着,重新躺下。
金克石愣睁着眼,在心里嘀咕开来:“奇怪,好几年没做过一个梦了。难道是因为去窃听空房子里面的声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金克石虽然知道是个梦,但他还是很开心,因为梦是如此真实,他在梦里见到了儿子小年,见到了夏小雨笑得温馨甜蜜。
如果是因为去窃听空房子里的秘密,才做的美梦,金克石想做个尝试。第二天晚上,金克石又悄悄摸摸,把整个身体贴靠在空房子的防盗门上,屏息静听,他还是一样都没听到,他觊觎睡下后能做一个美梦。金克石这样想,如果每天晚上他都能做个美梦,他就每天晚上都去空房子门口窃听,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一个孤独无眠的人,一个枕头就是一场江湖。
金克石睡下后,辗转反侧,始终未能入眠。黑暗里,金克石异常清醒,他在床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慢慢入睡。
黑夜忠实于每一个人。
金克石渐渐地拉起呼噜。不久,金克石就做起梦来。睡梦里,金克石梦见他和夏小雨,儿子小年三人在一条公路上闲逛。老公猪骑着一辆摩托车来找夏小雨。老公猪毫不避讳地对夏小雨说:“小夏,把小年带好,我要走了,小年他哥小鹏,我是指望不上了。”老公猪说完话,骑着车扬长而去。
金克石揪心地疼,直到梦醒,胸口还在疼。
一个噩梦就是一场绝杀,虽然它不真实,却可以把一个真实的人放倒。噩梦初醒,金克石胸口撕裂般疼痛,大脑的第一个反应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但他却不甘于这是一个梦。金克石想象着儿子小年的模样,他想到儿子的耳朵,便摸摸捏捏自己的耳朵,他想到儿子的手指,细细长长,他就举起手指,摸摸捏捏自己的手指。有一点,金克石很确定,儿子的手指细长柔软,他的手指粗短僵硬,这让金克石一阵难过。金克石想,夏小雨的手指尖长,儿子是遗传了夏小雨。金克石这样想着,心情才平缓下来。
金克石睁着眼睛睡了一夜,直到天亮,他才昏沉沉爬起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