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荒谬极了。

　　厂里答应着给他的福利，那边已经是谈妥了，他单单是以为去到那里，签完字，便可以把东西领走的。

　　但是那边说，不行，必须得证明他是他自己本人，他于是便翻来了他的身份证、学生证、上岗工作证、健康证、保障卡、交通卡出来。那边说不行，那只能证明卡上的人是卡上的本人而已，并不能证明他就是这些证件上的人。

　　他说，他跟卡上的人长的一样。

　　那边便说，一样也不行啊，一样便可以冒领别人的东西吗？

　　他全然没了继续与他们争辩的勇气，转身便要回去。

　　那边的人叫住了他，拿出了文件让他在上面签字。

　　他看了看表格上面写的字：福利认领人员签字。

　　他问对面，我签什么字？我都不能证明我是我自己，我签谁？阿猫或者阿狗？

　　那边便跟他说，你签便签你证件上的名字，既然你证明不了你是你，那你也必然证明不了你不是你，那我们姑且就相信你可能是你，也就索性让你代签一个字，应付一下上面。

　　他问对面，我签了字，便能领东西吗？

　　那边说，你签的是你的字，东西是人家的。你凭什么签字领别人的东西啊？这样子不好。

　　他急了，扯着嗓子跟对面吼，要不是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让我签字。你们是想着我签字确认了，领我的东西吧。

　　那边依旧是平静地说道，我们这边都是按着规章制度办事的，只要你能证明你就是领福利的这个人本人，我们便会把他的福利给你，可万一有人坏了规矩，冒领了他人的东西，真要有人来了，我们拿不出东西给人家，难不成要贴钱自己买东西送给人家吗？

　　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字便问对面，这些签字的人都证明他们是他们自己了吗？他们怎么证明的？

　　对面回答说找几个能确定关系的人给他担保，证明他就是他自己就可以。

　　听完，他便要往外走，屋子里的人喊了他几句，让他在文件上面签字，他拗的厉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找到了他三叔，想着他能给自己担保，去那边把福利领了。

　　三叔直摇头，说是自己前阵子给人担保，结果对方人跑了，欠了一屁股债，讨债的人都追到家里了，又说是自己前几年借给谁谁谁钱了，到现在还没还，当初倒是承诺的好，说是几个月之后连本带息归还，几年过去了，借出去的钱都长毛了，到现在毛都没看见。

　　他跟三叔解释，这次的担保只是单纯的厂里发的福利，没有任何风险，只是单纯的出面证明他就是他自己就行。

　　三叔跟他说，哪个晓得谁是谁啊，我要是晓得谁是谁，也不会当初把钱借出去了。

　　他又跟他三叔解释了半天，他三叔也不理会他，只是话里话外便是钱啊钱的，想是最近生活里受了些委屈，没人抱怨，今天赶上他来了，索性一股脑倒苦水一般同他说了。

　　眼见着没戏，他起身便要走，临走看了一眼三叔家里新买的电视，多言语了几句，夸了夸电视，三叔反倒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说是同别人家里借的。

　　他不懂他同自己说这些干什么，从三叔家里出来，他便又犯了难，又想起四叔前阵子刚从外地回来，便去到了四叔家里。

　　一进屋四叔便跟他炫耀自己刚淘来的宝贝，那是个并不起眼的小珠子，他壮着胆子说了一句两千，四叔哈哈笑了起来，他似乎特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出糗一般，四叔对他说再在后面加两个零。

　　二十万！他嘴咧成了“O”形。

　　他想着这下子好了，有了四叔和他的宝贝出马，去领厂里的福利的事情必定事半功倍。

　　如是他便跟四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粗略说了一遍，四叔一边听着一边喝茶水，余下的时间便把玩自己的宝贝。

　　等着他说完了，四叔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喝水。

　　他又对着四叔说道，四叔，我知道您不差这点儿钱，但是我这一天到晚在工厂里忙活，好不容易分了点儿福利下来，卡在别人手里，进了别人的腰包里，我气不过。

　　四叔听完了他的话，便把茶杯放了下来，那一刻，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固起来。四叔跟他说，要是旁的事兴许便答应他了，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让旁的人知道我替你办了这种事情，我怕是要在我们的圈子里丢了身份，抬不起头来了。丢了身份，便是砸了招牌，砸了招牌，便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便是以后没法子在圈子里做买卖了，你直接找人来把我房子拆了送人得了。

　　他赔着不是地从四叔家里出来，一走远了便开骂，也不知那狗东西吃了哪口泔水了，以前穿衣服打补丁的时候也没见着他像现在这边讲究了。也不知道是上面哪个人尿了泡尿，尿他嘴里了，他便成仙了，成了飞天遁地一般了不起的人物了，呸，狗一般的东西。

　　骂完了他的气便也消了，便不再与那狗东西计较了。

　　他想了半天，也再想不出一个人能替自己担保，便干脆直接去厂子里找厂长问个说法，为什么公司发的福利不直接发给员工，还要一层一层的去交材料、等审批。

　　他以为这样子厂长便会出面解决问题了，没想到厂长一拍桌子反倒开始教育起他来，厂长指着他鼻子说道，我看你不要太放肆了，有问题找你的班长反映去，班长再向组长反映，组长再向车间主人反映，车间主人再把问题反映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再把问题反映给我，我看你不要太过分了，不要不识好歹，咱厂子里员工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像你这样有点问题就跟我反映，我还要不要工作了？

　　他火窜的厉害，便也顾不得别的了，便怼了回去，换作平时他是断不敢这样。他也起身对着厂长吼道，你平时什么工作？你？你不就平时参加酒局，玩玩女秘书，勾搭一下厂里的女员工吗？哦，对了，再就是平时有事没事便开个什么工作总结大会，该总结的你是一样没总结，不该总结的你是一样没少总结。你总结给谁听的？给你的外甥班长？还是给你的表叔组长？还是给你的小舅子车间主任？还是给你的大哥项目经理？三天两头没事的喊口号谈理想，员工福利，屁都没有，好不容易赶上发个福利了，领福利比西天取经都难。您要是不想请客吃饭，就别让下面的人跟着成宿成宿地扒蒜，图个什么啊？就图一表里如一，人格高尚？我要是真一层层找人传话传到你这里，我送礼的钱都比福利多了，我图个什么啊？就图一无私奉献，品格高尚？我寻思这办公室如果不愿意员工进来反映意见，直接搬个床进来，上班期间你跟小秘书两个锁里面办公得了，满厂子的人都知道了，还装什么糊涂蛋呢？

　　厂长拍着桌子让他滚蛋，他便滚了蛋了。

　　去财务那里领工资时，账单上写了密密麻麻的的一列文字，他看了看：

　　离职员工 刘献狗（他本身叫刘先进，这里他一点也不用怀疑是厂子里在故意嘲弄他。）

　　应发工资：3500元 扣除：衣服磨损费1000元，加工磨具损耗费1000元，以往旷工迟到费用500元，生产区域清洁不净扣除500元，生产效率不达指标扣除490元，衣帽不整洁扣除7.5元。

　　应领实际工资：2.5元。

　　他把纸条撕碎了，扔到了那里。

　　但是一回去他便丢了勇气，他不敢跟老婆说他辞职了（确切来说，应该是被开除了。），老婆问他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他支支吾吾半天，回了一句，今天有事请假了。

　　老婆便围了过来，“请什么假啊，你那个公司你请什么假啊，请假一次扣多少钱你知道吗？上次你妈火化我都没让你请假，这次是什么事情你要请假了？”

　　“没什么事，辞了！”

　　“什么？辞了！你疯了吧，你辞了我们喝西北风啊？”

　　“这有什么的，辞了便再找份工作啊　。”

　　妻子的气依旧是未消：“找？你拿什么找？你靠什么找？干了快半辈子车床工人，出去找什么工作？人民教师还是去医院应聘大夫？现在看大门的都还需要工作经验呢？你告诉我你能干啥？”

　　“那就还继续干车床工人呗，这个我有技术经验。”

　　“你有个屁技术经验，咱们这边就这么几家技术加工厂，早就通好了气，不管你是自己辞职的还是被辞的，第一时间别的公司就知道了，你觉着别人还能要你吗？你觉得你有能耐有本事，一个行业干几十年，闭着眼就能加工出产品来，有用吗？人家厂子里一千块钱一个月召几个又便宜又听话的应届毕业生不好吗？一个个生瓜蛋子，别人随便吼两句便真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一个劲地跟人赔不是呢。用着不顺心了随便就辞了，有的吓唬吓唬甚至连工资都不用给了，你觉得你跟他们比，优势在哪儿？”

　　他不说话了，决心明天便去招工那里看看。

　　隔着第二天，他到了招工那里，看到有招车床工人的，便凑过去把昨天刚打印的简历递了过去。

　　“刘献狗？”

　　“刘先进。”

　　“刘献狗！”

　　他拿回简历，便往别的地方走。

　　他又在另一个招聘的那里坐下。

　　对面的人便问他：“之前干什么的？”

　　“机床加工工人。”

　　“之前有过工艺品方面的工作经验吗？”

　　“我没有，但是我这个人脑子活，学东西快，应该很快便能学会。”

　　“没有工作经验你过来干什么？厂子里几百号人等着你在那里学习吗？我们一件工艺品要卖几万块钱呢，出了错你自己买下来吗？”

　　他起身去了另一个应聘那里。

　　他提前问那人，自己没有工作经验来应聘工作可以吗？

　　那人说可以，公司这边可以负责员工全套的培训。

　　他便凑着身子靠前坐了坐，又问道，工资大概多少。

　　那边回复，底薪一万多外加提成。

　　他嘴又咧成了“O”形。

　　那边问他考虑清楚了没有，考虑清楚的话让他交一下报名费。

　　他疑惑了便问那边，他不是来面试工作的，为什么还要交钱？交钱上班？

　　那边只是回复，公司正式入职之前的培训是收费的。各种服装、课程、课本下来的费用一共是一万九千八百块。

　　他问那边，参加了课程培训完了公司便会招聘他吗？

　　那边回复公司面试通过了便会安排入职。

　　他问，要是不通过呢。

　　那边说，你这么聪明，不会通不过。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起身便往别处看看。

　　在另一处的招聘处“另一尊佛”端坐在那里。

　　佛对他招手，他走向佛。

　　他问对面，我叫刘先进，你们会叫我刘献狗么？

　　“不”

　　他问对面，我没有相关工作经验你们会介意吗？

　　“不”

　　他问对面，你们有职业培训并且需要我这边付费上班吗？

　　“不”

　　他问对面，你们需要什么？

　　“一个有理想，有抱负，心中有团队，能够服从公司安排，任劳任怨，公司大家庭里的一员。”

　　他问工资。

　　“2000到20000。”

　　他问怎么才2000.

　　“你别看2000，看那20000。”

　　他问怎么拿20000。

　　“先拿2000再拿20000，先做事，后做人，先提高自己，再跟公司谈你的价值，坚信你的现在所有的无偿付出都是将来的回报。”

　　他问加班吗？

　　“那不叫加班，那叫居家办公，公司是家，家里也是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分的那么详细。”

　　他问加班给加班费吗？

　　“都是一家人，谈钱多伤和气啊。”

　　他似乎悟了，起身去看看别处。

　　他生性笨拙，不善言语。

　　他天性胆小，怕光，他最近觉得自己空了，肚子干瘪了下去，成了瘦弱的河床，干涸的皮水袋，他觉得自己把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把别人一辈子要过的日子都过完了。

　　他从招工那里走出来，只是觉得嗓子干的厉害，有无数条鱼在他喉结那里翻过身来打滚，他只是觉得口渴了，把江河饮尽了还是渴，从满是人的房子里出来，阳光亮的让他睁不开眼。

　　他这时才知道先前自己呆的那个大房子里光线太暗了，只是因为呆久了眼睛已经适应了罢了。

　　他缓了一阵子，好一些了。

　　但是，一想到此刻的自己还没有工作，便又悲伤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