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的队伍陆续进入齐府,大部分雁栖门弟子被引入不同院宅,他们并未抱怨这番待遇,相反,到了这些宅院后,干净的桌椅,热和的酒菜都已完备妥当,并且远离主院的嘈杂。
只是这群弟子们被分散成几拨,各自安排到相距甚远的院中。
厢房的床铺不够,齐府下人们早就支起了一些临时营帐,供吃醉的弟子休憩。
裴璟则带着少数亲信进了福地大院,白殊和林文诸自然紧跟左右,今日要考究的自然是两人的酒量了,从午间到夜席,他们要尽可能让裴璟保持清醒,至少能够摸得着新娘的床头,解得开娇妻的衣裳。
裴璟熟练应对所有前来敬酒道贺的宾客,可心态总不比往常。
若是门派公事,他反而冷静从容,而自己的大婚私事,再应付起来,竟难得显出了一些生涩。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的婚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桩门当户对,豪强联手的宣告。
一些自命不凡的别派长辈,趁着酒劲毫无遮掩的说起床榻之事,开着下流的玩笑。其他不相识的在一边接连起哄,比起碗中的酒水,热气、秽语、口雾的围绕更加令他窒息。
裴璟设想过这个局面,这般热火朝天的场面更加令人心寒。
裴璟心道:“这有什么干系?成婚有两个人是真心实意的便好,其他人面上客不客气,心底在不在乎,又有什么所谓。”
裴璟借着空隙扫了一圈主家席,齐家一众公子少爷与人谈笑风生,更有几人堂而皇之带上自己的姘头相好,左右逢源打着呵呵。
借着自己这出婚宴,多少富商又敲定了几笔生意,多少帮派又谈拢了一些合作。
连母亲都躲了起来,现下不知在哪里。倒是衮老八在人群间往来穿梭,替自己挡酒。
婚宴如同战场,裴璟心生恐惧,眼底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抬眸看去,福地院主家席两侧坐的是一些西苍官员,虽然位置不高,但与江湖中人大肆往来颇显暧昧,因此个个身穿常服,举止还有些收敛,只有与裴璟四目相对时,会举杯点头示意。
再往下两列分坐的,就是一些慕名而来的外城帮会中人了,他们平时与雁栖门和齐家盐帮来往较少,是故只来参加日宴,多半是派些善于交际喝酒的弟子,在彼此脑中留下一些印象,日后方便结识。
这些人目的明确,其中也有些不怀好意,想看看热闹的。譬如灌醉新郎,拜堂成亲时让这个小掌门出些丑态。
谷月萝曾带着鄙夷的语气说过:“江湖中人的宴会,如果酒间没有争斗和打骂,则算不上豪爽,甚至会有闹出人命的时候。”
裴璟想到这里,有些懊悔,他实在应该多带些帮手来,齐巢仙除了不吝啬食材之外,酒水更是慷慨,西凤酒、烧酒、高粱酒如同悬河水一般倾泻喷涌,时间一长,场面便会混乱起来,而他还需要留力应付夜宴。
但很快,他看到了救星,眸子陡然亮了起来。
韩轲到了。
两人的视线很快对上,韩轲有些疲倦,但强作精神挤了过来。
他一眼便看出了裴璟的心事。
“再坚持几个时辰便好。”韩轲笑着道。
周边的吵闹使得只有兄弟二人才听得见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大哥,你可要帮我,莫要忘了我们结义的誓言。”裴璟苦笑以报。
韩轲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不知从哪张桌上抄起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递了过来。
“你先同我喝一碗。”韩轲嘴唇蠕动,坏笑起来。
“真心的酒,十碗都不嫌少。”裴璟看向四周,已有几名要么记不清相貌,要么记不清名字的宾客簇拥而来。“可充满恶意的酒,我是一口都不愿饮。”
他们张牙舞爪,满脸堆笑,嘴上念着贺词,朝着裴璟方向挤过来。
“裴掌门年少得志,又觅良妻,这碗酒非吃不可。”
“裴掌门,老哥我给你讲讲跟婆娘的闺房秘事,传你几招可好?”
韩轲先饮下一碗,随即挡在了裴璟身前,他大声念叨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词语,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一股脑的接下了几大碗酒,韩轲的头高高仰起,酒水不断从脸颊滑过。
日宴虽然阵仗已经够大,但所邀请的来客毕竟有限,白殊和韩轲左支右挡,裴璟总算只喝下了十余碗,虽然脸上泛红,好歹还能保持清醒。眼看仅凭身边几人难以分担,谷念行也加入了护卫行列。
银盘杯碟碰撞叮当响,觥筹交错往来响叮当。
裴璟终究明白,自己沙场酒场都不在行。
酒席将终,裴璟整了整衣襟,跨过几个醉汉,眼见得左右下人们不断地扶起地上一条条醉鱼,醉鱼们一个个口齿不清,语无伦次,还真如鱼儿般冒着泡泡。还保留清醒的人们,嘲弄戏谑着头晕目眩的醉客,贪吃的人吮吸舔舐着指头上的油脂和餐盘的残羹。
裴璟的嘴角因看穿市侩人情和几分酒意而显得有些僵硬,他缓缓走进主家内堂,寻了把椅子靠了靠,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假笑太累,还是醉意有些上头。
齐天隐刚打发掉几个借酒闹事的莽汉,招招手,叫过一名丫头,让把准备好的参茶和丹汤给裴璟送去。
裴璟笑纳好意,准备起身去同自己这个大舅子说上几句,可一对中年夫妇走进了屋内。
裴璟眼尖,看出这两人都气度不凡,尤其那位美貌妇人眉目带势,身条细长干练。这日间酒席的宾客之中,还没有这般身份地位的人。
一旁的齐天隐认出了来人,也上前行礼。
“慕女侠,卓大侠,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从四哥的称呼中,裴璟认出了这两人身份。这对夫妻正是宁州慕家的慕衡青和卓岳,按慕家的势力,他们自然是该安排到晚上夜宴。
“齐四爷,我们夫妻俩特来请罪。”慕衡青道,这位西武林驰名的女侠,自从胞弟身亡后,虽然仍旧英气逼人夺目,但脸上总挂着不易察觉的黯伤。
齐天隐客气道:“莫不是宁州有些事端,二位急着赶回?”他已察觉出慕氏夫妇的来意。
卓岳拱手道:“慕家受邀前来齐府大婚,本应完礼足备,可实在是事出紧急,我夫妻二人不得已要抽身赶回。”
卓岳的目光停留在了裴璟身上,眼中一丝惊愕闪过,自然是来自于这位数月来声望大振的雁栖掌门的年纪上。
裴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礼。
“晚辈今日得见贤伉俪,三生有幸。”
“裴掌门,我们不比外面那些人,说话可直接些。”慕衡青冷眉青色,但语气颇为柔软,一旁的卓岳刻意移开了视线。慕衡青接着道:“慕家的贺礼我已派人送到雁栖山,我们启程回宁州前,自然是要向你请辞,也贺你新婚大喜。”
慕衡青特意将脸凑得近了些,低声道:“裴掌门年少有为,想必雁栖门今后与我们少不了交集,宁州慕家翘首以盼。”
裴璟见这位年纪与自己母亲相仿的慕女侠耳提面命,说了句暗含深意的话后,也不再多言,两人抱了抱拳,转头离开。
齐天隐本想停留与这个妹夫攀谈几句,但碍于对方身份,礼貌地跟在慕家夫妇身后,恭送了出去。
大堂内只剩下裴璟一人,又重新瘫坐在座椅上,一口气将茶汤都灌进嘴里。
日席总算到了尾声,保持起码清醒的人自行离去,其余烂醉的人则被家丁一个个搀扶出府。
院内虽然嘈杂声仍旧持续,但相比刚才已经清净不少。
这时,堂内一阵轻快的响动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一名年纪与裴璟相仿的少年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少年乐呵呵的凑到裴璟身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裴璟看,少年梳起来的几条辫子上绑着小铃铛,随着他摇头晃脑,铃铛发出了刺耳的响动。
“小十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裴璟认出了齐天羽,齐巢仙众多儿子之中,这一位令人印象深刻,听闻其身世可怜,自小聪慧的他突然得了重病,变得痴痴傻傻,这种人多口杂场合齐巢仙都会命人将他在深院看管,免得受外人奚落。
看眼神模样,齐天羽似乎并不认识裴璟,只张大了嘴,慢吞吞道出一个字:“饿。”
裴璟知道齐巢仙这小儿子只有几岁孩童的智力,平时都有几名老仆丫鬟跟在身后,怎地一个人跑到宴席之所。
他本想以对待小孩的口吻与他说话,但齐天羽身形年纪跟自己委实相近,都不过十六七岁,裴璟面对小十一也实在端不起大人的架势。
“你的随从呢?”刚一出口,裴璟便觉得不妥,猜想齐天羽恐怕不懂随从的意思。
“小十一,平日里那些跟在你身边的姐姐哥哥,或者爷爷嬷嬷们呢?”裴璟又问。
齐天羽似乎根本听不进去,又重复道:“我饿。”
裴璟一时间四下顾盼,内堂清静无人,下人丫鬟们都在院子里忙活,怕是没人能够使唤。
裴璟见小十一衣衫单薄,几处地方都磨损严重,软塌塌的头发纠结一处,辫子也编的十分随意,嘴角明显有口水流溢的痕迹。
若要找吃的,只需将齐天羽领到院子里便成,但那里恐怕一片狼藉,总不能给他找些剩菜剩饭对付,再者齐巢仙当然不愿意外人知道自己有个痴傻的小儿子,若还有客人没有散去,难免落下口实。
“你在这等着我,好么?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裴璟摸了摸齐天羽的头,只觉油腻干枯。
他心想道:“连久病床前都无孝子,这些下人们侍奉主子,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若是主子地位尊崇,自己偶能添光,也许会尽心顺从。可这位小主子,连齐巢仙都不待见,视为家丑,这帮下人们当着其他人的面可能故作态势,背后指不定如何抱怨。这段时间齐府人多事杂,小十一的那些下人们定然慢待轻视了他。”
裴璟心里生出一些酸楚怜悯,他揉了揉眼,将小十一领到门口,朝外张望了一下。
“说好了,你在这里等我,大鱼大肉马上给你送来。”裴璟打定主意寻一个下人,去后厨拿些干净饭菜,就怕小十一胡乱跑动,撞到了生人。
裴璟刚一出门,只见几个下人奴婢着急忙慌的寻了过来,他们在耳院驻足眺望,却不敢进福地院内堂一步。
裴璟自然知道齐府规矩,恐怕是小十一的仆从不敢擅入,只得在外找寻。
“姑爷,姑爷。”一名老仆焦急问道:“可见过羽少爷。”
“你们好大的胆子,怎地连自己主子都寻不见?”裴璟恼怒道。
一名丫鬟扯了扯老仆衣袖,眼神聚焦到了内堂之中。
裴璟听到内堂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响动,随即正色道:“还好小十一跑到了这里,若是被外人撞见,齐老爷或者四爷知道了,你们有何下场,心里定是明白。”
几名下人脸色苍白,不住地点头哈腰,满口求饶。
多言无益,裴璟本想提点一下这帮人用心照料齐天羽,但话到嘴边,见他们这般故作惊慌失态的模样实在过于夸张,比起小十一跑丢,裴璟口中的“被外人撞见”更让他们忧惧。
裴璟叹了口气,想着今后有机会自己能够多多关照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十一。
他折返回屋,领着小十一走到了几名仆从身边,这几人不约而同露出了焦急关心的神色。
而齐天羽看到这几位平日服侍自己的下人,却是喜出望外,熟络亲密的贴了上去。
“他今日可有进食?”裴璟问道。
老仆神色闪烁,回答道:“是小的们疏忽了,今日,今日姑爷和小姐成婚大喜,外人宾客众多,其他府苑们实在是忙不过来,叫我们去帮了帮手,是故忽略了少爷。”
“记住,你们是羽少爷的下人,万事万物要以他为主。”裴璟叱责道。
几人领着齐天羽离去,悦耳的铃铛声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