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朱猊放下手中茶杯，“是”字便脱口而出，掷地有声，证明了萤夫人并未撒谎。萤夫人目光落在羊襄灵位上，眼泪滚滚而下，说道：“再过半月，便是月归回谷与我团聚的日子了。我们夫妻二人情深缘浅，只能做半月夫妻，奈何老天仍不怜惜，如今天人永隔，徒留我一人尝尽人间苦楚。”

一听“半月夫妻”，狐鹿二人及四小君颇是震惊，面上皆是惊诧与疑惑之色；朱猊面色淡然，似是早已知晓。

“天上有银河，分隔了牛郎织女；人间有紫藤谷，住着半月夫妻。”萤夫人目光一扫，瞧着众人脸上的惊色，又淡淡说道，“诸位一定很好奇罢，世人做夫妻都是长长久久，怎我和羊掌门却是半月夫妻？好久没人与我说话解闷了，诸位若有兴致一听，我便讲一讲这段往事。”

“洗耳恭听。”鹿骄嵘与书陛、画犴小君齐齐出声，不知为何，她竟也抑制不住心中好奇，想要探一探这紫藤萝与流萤之下的故事。

萤夫人淡淡一笑，目光落向窗台，微风过处，风铃叮铃作响，窗外一棵紫藤萝，紫花开得极尽灿烂。萤夫人眼波微微荡漾，一段陈年往事便慢慢浮现出来。

“那年我十七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喜拘在家里，便瞒着爹娘，悄悄外出，到江湖上游走一番，日子过得自在又洒脱。但夜深人静时，总会牵挂家中爹娘，半年后便启程回家，途径汉水，遇见了月归。”众人猜测，这“月归”必是羊襄的小字了。

“我们相遇那天，小镇上人群熙攘，我凑过去一瞧，顿时气盈于胸，两个胡渣汉子竟当街欺辱一个女子。哼，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右手往一探，手上的紫铃铛叮铃作响，跟着飞脚一踹，将一人踢了出去。旁边的大汉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晃了晃手中铃铛，冲他一笑，飞腿一扫，将他绊倒，又踹了出去，只觉痛快又解气。”

令狐峥心中暗道：“这位萤夫人倒是个仗义直爽的女子。”鹿骄嵘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之色，但并不言语；四小君一副洗耳恭听地模样，神色与朱猊一般，清淡如水。

萤夫人忆及往事，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又道：“两个胡渣汉子败阵逃跑，却叫来了十几个帮凶，将我围在小面摊上。一人说道：‘这娘儿们会武功，兄弟们一起上，抓住她。’我不慌不忙，脱下手上两串铃铛，顺手一捋，结成一条半丈长的铃铛绳，扬手一甩，打了出去。我出手忽然，又快如闪电，铃铛叮铃作响，绳子却打在两人脸上，留下两道血痕。哈哈，我一不做二不休，挥舞铛绳，叮铃作响，横扫过去，打在人身上，铃声便浑厚两分。我身影闪动，打到人群之中，舞动铛绳，见足便缠过去，将人绊倒；见脸就打过去，叫他血肉模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将那十几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解开铃铛，带回手上，正沾沾自喜，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细细声响，面摊老板躲在桌子下，满脸惊惶，叫道：‘紫衣姑娘，有冷箭。’我回身一看，只见三支冷箭正朝我射来，快如闪电、势若破竹。我一个年轻女子，兵器不过是手上两串铃铛，如何能抵挡那同时射来的三支冷箭，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只道就要丧命当场。”

萤夫人眼中忽然迸出亮光，闪烁如星芒，她道：“生死存亡之际，一双长腿从天而降，旋风一扫，踏在两支冷箭之上，双腿一合，连那第三支冷箭也一并夹在两脚之间。他缓缓落下，拦在我身前，朗声说道：‘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好不要脸；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他身形高大、背影宽阔，我心中忽然多出踏实，正要道谢，却看得三四个男子冲了上来，我心头一恼，想也不想便箭步上前，挥出双掌，铃铛丁玲作响，打了为首一男子两个耳光；跟着解下铃铛，串连成线，使一招“紫电青霜”，铃铛绳打落在一人头顶上，划过旁人脸颊，叮铃脆响盖不过两人尖叫声。我先使一招‘紫气东来’，缠住两人下盘，将其绊倒，又连出数招‘紫霜满天’，铃铛绳在人群中来回挥舞。哼，我统统朝脸上打去，叫他们脸上都开红花。他便在旁边静静看着，期间为我挡下两波冷箭，护我对敌无忧。待打跑了那群地痞流氓，我才看清他的长相，长脸薄唇，剑眉星目，一双长腿，高大魁梧。”

鹿骄嵘却微微一叹，惊问：“你们二人竟放任那群恶霸离去？”棋貅小君好奇问道：“鹿姑娘意欲如何？”鹿骄嵘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个干净，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令狐峥道：“十几条性命怎能随意斩杀？”

萤夫人未料到众人竟为这事争论起来，无奈一笑，四小君率先发现，琴螭小君当即说道：“唐突了，夫人请讲，后来如何？”

萤夫人嘴角轻轻上扬，角笑意愈发浓厚，一如紫藤花悄然绽放，“他自报家门，是天门山掌门之子羊襄；我晃着手中的紫铃铛，笑道：‘我叫冷夜萤，小门小户小女子’。他被我逗乐了，哈哈大笑，又担心那群地痞流氓去而复返，来找我麻烦，便仗义出手，要护送我离开汗水，我也欣然接受。果然如月归所料，不过一日，我们行到汉水河畔，草丛中忽然射出许多冷箭。月归拦在我身前，吩咐我向后躲避，他则施展乾坤易风脚，一招‘雨打芭蕉’，将十余支冷箭一一踢落，但那冷箭雨后春笋，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月归双腿难敌万箭，我大喊一声：‘羊少侠，跳江。’他双腿一展，当空翻了两个筋斗，朝我落来，大手一探提着我肩膀，便往江中蹿起。水花四起，二人看着江水掩护，才侥幸逃脱。我二人在江中，顺水而下，不知过了多久，爬上岸来时，天色已黑。那天正是初一，满天繁星，却无半点月光，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二人摸黑走了几步，我右脚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哎呀一声，跌了一跤。”

萤夫人忽然笑出声，“月归颇是紧张，忙道：‘冷姑娘，冷姑娘，你摔着了么？你摇一摇铃铛，我去扶你。’四下漆黑一片，我瞧不见他，他瞧不见我，我笑道：‘你且等一等啊。’便晃动手臂，铃铛叮铃作响，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片刻功夫，黑暗中便多了许多小亮光，星星点点，越来越多，汇聚成一簇、一团、一片，萦绕在我身边，将我们二人脚下的一片小天地都照得明亮清晰起来。”

“流萤。”众人脱口而出，画犴小君语带赞叹，说：“夫人果然能操控流萤！昨夜，紫藤斋的流萤，是夫人驯养的罢？”书陛小君道：“昨夜我见到漫天流萤，甚是惊诧。”

萤夫人点了点头，道：“我平生无甚本事，就这点雕虫小技还能过得去。莫说是你们见到流萤，惊诧不已；月归当时见到流萤聚在我身边，眼中的惊诧错愕，如波涛翻涌，身子直挺挺化作了一根木棒子，哪里还能上来扶我。我自己站起来的，带着一身流萤，走到他面前，笑问：‘够不够亮堂？若是不够，我便将这方圆十里的流萤全部召唤过来。’月归身子一颤，回过神来，却只盯着我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萤夫人目光落向羊襄牌位，眼里又多了三分温柔，“后来，月归才与我说，黑暗中忽有萤光亮起，我一身紫衣，跌坐在一丛紫藤萝花上，身边流萤飞绕，像极了花中走出的精灵仙子，美丽不可方物。那一眼，他记了一辈子。”

清风忽起，自窗而入，携来几片紫藤萝花瓣，落在众人脚下。萤夫人的目光从羊襄灵位上移将开来，说道：“待月归回缓过来，我便指挥流萤，照明指路，荒郊野外，流萤翩飞，铃铛叮铃声不绝于耳。月归满脸通红，始终不敢再看我一眼。直到我二人寻到一个僻静安全之地，拾柴生火，火光一起，我才散去流萤。两堆篝火，隔着一树紫藤萝，分在东西两边，我们各自烘烤身上的湿衣，我心中欢喜又踏实，衣物一干，便睡得极是安稳。月归却是一夜不眠……”

萤夫人嘴衔笑意，眼有星光，声音也颇是温柔，“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他透过紫藤萝花的细缝，偷偷我看了一个晚上，数着飞绕在我身旁的流萤，先是八只，后来又飞来了十二只。二十只流萤在我身边盘飞，忽而东忽而西，萤光打落；月归觉得，熟睡中的我，像极了身穿紫衣的流萤仙子。”

画犴小君哈哈一笑，插了一句，“想必那时，羊掌门心中已十分倾慕萤夫人了。”萤夫人眼中亮光闪烁，嘴角笑意一下便爬到了眉梢间，说道：“是啊！那一夜，他倾慕与我，我也将他放在了心里，我二人都心照不宣，一路同行，游山玩水，行侠仗义，行速极慢，走了一月，才到我家山门之下，我虽不舍，却也要与月归告别了。月归欲言又止，忸怩得像个姑娘似的。我解下右手的紫铃铛，问他：‘你要是不要？’月归先是一怔，继而大喜，他接过铃铛，连连点头，说了十五个要字。我要走时，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回天门山，立马请我爹，上你家去提亲，可好？’”

令狐峥目光落在萤夫人手上的紫铃铛上，心道：“原来这铃铛是她跟羊掌门的定情之物。这位萤夫人面对情爱，坦荡直率，羊掌门也是一片赤诚真心，怎后来却成了半月夫妻？莫非是长辈从中作梗？”

萤夫人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欢喜极了，退口而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此，便在家中日日等待。月归信守诺言，很快便携羊父上门提亲，可惜……可惜……”

两行清泪哗然而下，萤夫人声音忽然多了三分伤感，说道：“我爹与他爹竟是世仇，两人一见面，分外眼红，当即大打出手，打了一架。羊父带走了月归，我爹也将我关了起来，不许我们二人再有往来。”

画犴小君好奇心起，问道：“冷羊两家有什么仇怨，竟要生生掐断儿女姻缘？”萤夫人苦笑一声，叹道：“父辈的恩怨，晚辈不宜置喙。何况两位父亲已离世多年，什么仇怨皆已尘归尘土归土，不提也罢。”

鹿骄嵘心中好奇，暗道：“萤夫人与羊襄的情爱姻缘被两位父辈斩断，她却一点也不恨两人。”她目光偷偷掠向令狐峥，令狐峥与朱鹮衣姻缘毁、情意断，固然是自己使计破坏，但也有熊九言熊九艳的三分功劳，不知他恼是不恼熊家两位长辈？

四小君赞道：“萤夫人是大肚豁达的女子。”萤夫人道：“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两位老人死心眼，迈不过那个坎儿。我被爹娘关了半月，心中思念月归，不愿我与他的缘分就此断了，我要去找他，便趁着爹娘不注意，夜里逃了出去，才到山下就遇见了月归。看到他狼狈着急的模样，我才知道，何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心中也放不下我，也偷溜出来寻我。”

鹿骄嵘看着萤夫人无奈中又带点欢喜的神情，心中猜测：“这两人多半是要私奔。”

窗外铃铛随风而动，叮铃作响，萤夫人幽幽而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与月归不愿放弃这份情意，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双双私逃。三个月后，我二人避入这紫藤谷中，共同建造了这座紫藤斋。这小院中的一屋一瓦、一花一草、你篱笆桌椅，凉亭小池，都是我夫妇二人亲手建造雕琢的。我们二人住在紫藤斋里，白日里劈柴打扫，赏看紫花烂漫，夜里摇着铃铛数流萤，卧看牵牛织女星。日子和和美美，过了大半年。直到那天，两家父辈找到了紫藤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