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里,二人四处漂泊,几次欲南渡长江,但总觉得开封城内数十万百姓亡在旦夕,自己却避往南方,实在于心不忍,足迹始终未曾出过离京三百里之外。这日来到雍丘,已是日薄西山。
雍丘原是个繁荣县城,位于开封东南,相距止六七十里。金兵刚包围开封,知县就携妻带妾,仓皇出逃。县内秩序极度混乱,经有月余。地痞逞凶,盗贼猖獗。每日打架斗殴的,比比皆是,死以百计。大批百姓背井离乡,虽尚未十室九空,萧条衰败,已不堪睹。两人在城中逛了一圈,尸首血迹,随处可见。朱月心道:“这地方也能住人吗?”梁悔道:“别处人家难觅,权且将就一晚。”
寻到一家客栈,正要入内,只见三个汉子正将两个妇人当街围住。二妇一老一少,一个挎篮,一个提鸡,瞧来不是母女便是婆媳,害怕的抱拢靠在一起。那三个汉子敞襟露胸,一看就知是当地的痞子无赖。一个面貌狰狞,目光在那少妇身上滴溜溜打转,发出嘿嘿的笑声;一个形相猥琐,直勾勾瞧着老妇指上的金环,贪婪之色显露无余;一个蓬头散发,嘴边流涎,嘘溜而哨,逗那少妇手中提着的公鸡。
梁悔怒上眉梢,心下鄙夷,只等人三人动手,便请他们尝一尝拳头的滋味,却见十字路口突然现得四名官兵,暗暗纳闷:“知县既走,捕快兵丁留着做甚?”正想之间,那四个官兵拔刀呼喝,已冲到近处。其中一个高声指骂:“兀那贼盗,光天化日之下欺侮良家,拦路抢劫,还有王法吗!”
三痞虽有惧色,却不甘退缩。一个翻手入怀摸出柄牛尖刀,一个自袖子里抽出一根粗短木棒,一个解下绑在腰间的铁链条子。四个官兵反倒吃了一惊,也不知谁喊道:“妈妈的,上!”七人便群欧起来。一时里“啊呀”、“妈呀”,叫呼不绝。那少妇看得惨然变色,拉扯老妇的袖子,连声催走。那老妇却道:“这四位军爷盔甲不整,身上血迹斑斑,定是京城败下来的残兵。冲这分上,咱就不能撇下人家不管,何况事因咱起。”
话音固轻,梁悔功力深湛,听得字字不差,心中敬意油然:“这老妇人气度见识,均非平庸。”突然“喔唷”一声叫喊出来。朱月心诧异道:“你也不必这么激动嘛。”梁悔道:“开封已陷。”朱月心眨了眨眼,说道:“这四人未必就是京城来的,说不定是李纲手下。”梁悔奇道:“李大人手下怎会来此?”朱月心道:“李纲不自量力,要突进城去主持战事,嘿嘿,自然给打得落花流水,残兵败将四处乱逃。”
梁悔觉得有理,但即使如此,局势亦甚堪忧,怫然道:“李大人若打了败仗,性命有虞,你怎反倒高兴。”朱月心撅了撅嘴,说道:“他明知危险,还要拉你下水,我不喜欢他。”梁悔见她言语幼稚,但显然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温言道:“李大人不是拉我下水,是忧国忧民,要我随他同抗外侮。”朱月心柳眉一挑,说道:“我知道。但这也是拉你下水,下水去忧国忧民,同抗外侮。”
说话之间,三痞相继被砍翻在地,二死一伤。那伤者流血颇多,眼见也不活了。那老妇正待说些感激的话,一个官兵血淋淋的战刀冲她一指,凶巴巴道:“我们兄弟几个抵挡金兵,保家卫国,如今又救了你们两个,总该有些表示吧。”另一个道:“大哥休与她啰嗦,教他们把鸡和身上银两一并留下得了。”那老妇本有报答之意,见四人明要酬谢,又惊又怕,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朱月心怒形于色,包袱往身后一摆,便要上前教训。梁悔亦觉愤慨,却忙将她拦回,说道:“有人来了。”朱月心内功逊于他,这时方听得隐隐有马蹄声传至。两人退进客栈,在一张干净的桌边坐下。
须臾,果见尘土激扬,三匹骏马奔驰而来。那三人骑术极高,见有人当道,并不减速,只待近到丈内,陡然勒住缰绳。坐骑止蹄,向前滑出七八尺,离六人仅二三尺才停住。那四个官兵正在撒野,一个抢菜篮,一个夺公鸡,另两个搜身,满手的血污在二妇崭新的衣衫上涂下道道深印,浑然不知周遭情形,待得蹄声震耳,方自罢手回视。三骑恰至,尘土扑了他们一脸。
朱梁二人见来者三人,一提熟铜棍,一执五股叉,一背狼牙棒,竟是雪里三兄弟,略微吃惊,连忙换位到暗处。梁悔怀疑金兵大举攻到,运功遥听,并无骚乱迹象,想止他们三人倒不难打发,心头稍宽。只见四个官兵啐去口中泥土,指着三兄弟破口大骂。骂得一阵,才看清是金人,齐声惊呼,一个个横刀过胸,拉开架势。
雪里西冷笑一声,满脸都是不屑之色。雪里南粗声粗气用汉语问道:“看见张俊和刘光世没有?”四人中一个道没有,一个道没看见。第三个道:“看见了也决不会对你说的,狗鞑子有种就杀了爷爷!”第四个则默然无声。那少妇腿都吓软了,那老妇扶着她道:“这四个官兵固然可恶,却还有点骨气。”
雪里北两道冷电似的目光扫过四人,落在那不作声的官兵身上,突然挥棍一扫,将那骂狗鞑子的官兵击得飞上了屋顶,骨碌骨碌又滚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雪里北再次问道:“张俊和刘光世往哪里去了?”那官兵见他目不转睛盯视自己,出手如风,看也不看便击死了四人之首,心里发毛,直打哆嗦,颤声道:“我……我不知道。”雪里西道:“真不知道?”他说话素来简短,雪里北嗯了一声,却道:“那就走吧。”雪里南道:“不宰了这四个南蛮?”雪里西道:“留给你。”雪里南道:“好,都叉穿背脊!”
正要动手,忽听一个凄惨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军爷,你终是先俺一步!”雪里南转首望去,却是那使铁链的痞子,一时未死,见之前跟他放对搏斗的官兵被雪里北击毙,十分得意,怒道:“我叉死他们,你高兴什么!”举叉飞掷。雪里北抬棍挡落飞叉,斥道:“不记得爹爹的嘱咐了!”与此同时,那受重伤的痞子遭了惊吓,终于气绝。雪里南垂首道:“是,不得杀害掳掠南朝平民。”雪里北道:“既如此,这三个也不用杀了。走吧。”
“等一等,”雪里南指着那少妇道,“我要娶这个南朝女子做老婆。”雪里西道:“公主呢?”雪里北笑道:“大刀驸马走了,二弟可是大有机会的呀。难道这就要放弃?”雪里南道:“公主至今对那小子深情不渝,我自知是没希望了。”雪里西道:“再坚持。”雪里南摇头道:“不,不,没希望的。公主用情之专,我好佩服呐!”
他说得灰然懊恼,梁悔在店中听得热血沸腾,眼圈一红,忍不住要流下泪来。朱月心深然道:“大哥不哭。”便似哄小孩一般。梁悔道:“我哪里要哭了。嗯,这女子有危险,看来咱们非出手不可了。”朱月心笑道:“人家嫁人,要你瞎操什么心。”梁悔道:“胡说八道,她怎么能嫁给番邦敌将。”朱月心道:“许你娶完颜姐姐,就不许人家嫁番邦敌将?”梁悔一愕,说道:“璟茜愿意,我也愿意。雪里南愿意,那女子可不愿意。”朱月心笑问道:“要是她愿意的呢?”梁悔道:“她怎么会愿意。”
雍丘虽未遭受骚扰,但金兵的虐行劣迹早已遥闻。那少妇与雪里南素未谋面,怎能甘心嫁他。朱月心自然知道,纯粹是为了和梁悔斗嘴。两人低声争执,只听雪里北问道:“你不是向来讨厌汉人女子的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娶这妇人为妻?”雪里西跟着道:“始乱终弃,一夫多妻,爹爹不允。”忙止语倾听,瞧雪里南怎生置答。
雪里南道:“我瞧她刚才和四个南蛮臭兵抢东西,倔强得很,跟别的汉家弱女子大不一样。”雪里北笑道:“你倒是问问人家肯不肯。”雪里南搔搔脑袋,以汉语大声问道:“喂,我要娶你,你肯不肯嫁我?”那少妇顿时面色惨白,突然嘤咛一声,晕了过去。公鸡跌落在地,双翅振振,低飞起来。雪里南拔起钢叉向天一刺,公鸡恰被卡在两根股齿之间,扑腾鸣叫,挣脱不得。
那老妇料想今天难逃毒手,索性扯足了嗓门戟指骂道:“狗鞑子,我儿媳岂能受辱于你,快将我婆媳俩一并杀了!”雪里南道:“我问她,又没问你。啊呀,她是你儿媳,乃有夫之妇,肯定不允的了。唉,”甚是沮丧,“这嫁妆须得退还。”抓下公鸡,迎面掷去。那公鸡屡受惊吓,不待落地,拼着命飞上了屋顶。
雪里南纵声高呼:“刘光世,你老子刘延庆被我一叉穿了咽喉,有种就出来替父报仇,东躲西藏算什么本事!我和你一对一,若杀得了我,便放你走!”雪里西道:“他不敢。”雪里北道:“二弟,省些力气吧。”
雪里南见那少妇被唤醒,甚是得意,钢叉一指,突目狞笑,以汉语道:“若非我爹爹有过嘱咐,今天便把你丈夫宰了,抢你回去做老婆!”那老妇怒目而视,却不敢再言语。那少妇一吓,又晕了过去。雪里南呵呵笑道:“南朝女子终究胆小,经不起吓。”三人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三个宋朝败兵见险境已脱,又飞扬跋扈起来。先前还只抢夺财物,这次却连那少妇也要一并掳走。那老妇厉声怒斥,其中一人嬉皮笑脸道:“我大哥因你们而死,自然须你儿媳来偿。”忽听一个声音应道:“我没死,还活着。咱们抢东西是为了吃饭,却不能掳人,否则和狗鞑子有什么区别。”原来那四人之首被雪里北一棍击成重伤,装死至今,直待四人远去,才又开口说话。
三人见他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惧意稍现即逝,有的起了怜悯,有的暗暗难过,也有的下了狠心。只见一人大步走出,说道:“大哥,你多活一刻便多受一分罪,我这就助你解脱吧。”咔嚓一刀,结果了性命,向另外二人道:“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大哥。俏婆娘带走,老太婆身上的银子一钱不留!”
梁悔见他手刃同伙不显丝毫哀痛,反而微有得色,行事残忍狠辣,无以复加,愤然跃出,照着天灵盖便是一掌。那人头骨碎裂,软软的倒了下去。另两人挥刀冲上两步,见他凛然而立,呼叫数声,调头就跑。梁悔追到身后,欲待击毙,蓦然起念:“这二人罪不至死,且饶他们一回。”双掌齐拍右肩,内劲分透。二人手中的单刀当啷落地,右腕亦俱震断,颓然遁去。
二妇见他顷刻间毙一驱双,威猛无比,既欢喜又悸怖,深怕也是图谋不良,目光里净泛忐忑与怔忪。梁悔正想言语释疑,朱月心反剪着公鸡跳下屋顶,交还给那少妇,小心翼翼弹去沾在身上的鸡毛。便于这工夫上,梁悔念头陡转:“多说无益,我走便是。”挽起朱月心,回返客栈。
那老妇寻思:“这雄壮汉子和如此一个乖巧娇美的女娃在一起,绝非歹人。”追进客栈,连连致谢,邀请前往其家共进晚餐。梁悔道:“我二人在此吃住,不劳费神。”那老妇满怀热情道:“说来也巧,今个是小女大喜的日子。老生招得一个好女婿入赘,亲朋好友都在河北,狗鞑子践踏中原,一时未及相请,以致喜事冷清。不想遇到两位恩人,逢凶化吉,正好做了贵宾。”
梁悔不便再辞,遂道:“那就叨扰了。”向篮中一瞥,见菜蔬果品甚少,瞧这老妇并非贫苦出身,定是因为家乡失治,本来一个殷实人家,如今也变得穷了,心想不能凭空多添两张嘴巴,叫来店伴,问道:“可认得她婆媳俩?”那店伴笑呵呵道:“认得认得,不是于婶和云嫂么。”梁悔道:“认得就好,”一张金叶子出手,定在客栈的门梁上,“速备一桌上等酒席送至其家。”于婶惊惶失措道:“怎的反教两位破费!”朱月心嘻嘻一笑:“我大哥破的费,与我可没关系。”梁悔笑道:“我这位妹子胃口极大,一桌酒席还不够她一个人吃哩。”于婶见他这样说,不好再见外,只是要二人假扮她的远方亲戚。
原来这于婶的丈夫姓霍,十三年前因顽症撒手西去。于婶家道中落,膝下止儿女两人,母与兄妹三人相依为命。今岁儿子霍三郎刚满二十,娶妻已有两年,妻子便是这位云嫂。女儿翠凤才十七岁,方当妙龄。自雍丘陷入混乱以来,日间地痞骚扰不断,夜里盗贼光顾频频,家里损失甚巨。半个月前,一伙地痞抢了财物不算,复欲调戏霍家二女。霍三郎忍无可忍,动手和他们打了一架,自是寡不敌众,当场被殴成重伤。眼看性命不保,妻、妹亦将遭辱,恰巧那天大雨滂沱,有个过客进来避雨,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一副文俊模样,居然武艺不凡,逐走众痞,又替霍三郎调理伤势,救了他的性命。于婶一来感恩戴德,二来也想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找个能当事的女婿,便相中了那人。留劝多日,那人勉强应婚。不料婚期将至,那人反而愁眉苦脸。于婶以为他嫌场面冷清,左邻右舍多已各奔东西,这便请朱梁二人客串亲朋。
于婶丈夫早亡,平素主持家政,忙里忙外,免不了常与外人打交道,日久天长,变得格外精明强干,抑且健谈。今以纳婿为荣,人逢喜事精神爽,滔滔不绝将得婿经过详彻以告,接着便给两人按了假名假姓。朱月心听得芳心寸乱,怀疑那人就是朱子泊。梁悔寻思,医治跌打之伤,练家子都会得两手,未必就是朱子泊,陡然念及高纯,待问那人相貌,却怕真是破了相的高纯,对方面子上不好过,想等到了她家,一切自当明了。两人各怀疑虑,怔忡难安,老忘了虚称。于婶不愿到时尴尬,客串之事只得作罢。
到了霍邸,只见残墙破瓦,依稀透着昔日的富贵。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已凋零中衰,犹非两旁民宅堪比。这时迎面走近八人,嘘寒问暖,携礼道贺,瞧来便似尚未离县弃乡的邻居。于婶依次还礼,相请入内,引上婚堂。
堂上止两张圆桌,各置一壶酒、四样小菜,显得万分冷清。一个穿宝蓝色缎袍的青年男子正在摆箸,白净的面孔上微带笑意,叽哩咕噜说个不停,便是霍三郎无疑。另一个青年男子支颐独坐,似听非听。他乌冠红袍,锦带华靴,胸前挂一朵硕大鲜艳的绣花,眉宇间却净是愁苦之色,与高悬高贴的烛灯喜字极不相称,见群客齐至,慌忙整衣起身,强作笑脸,未及出得片言,笑容已然僵硬。
朱月心大步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便是四记耳光。打得不快,但清脆响亮,传彻满堂。中间犹容嘘声起伏,与掌声泾渭分明,呼应之间,极富节奏。两人凝目对视,男的双颊渐渐高肿,女的清泪缓缓流出,此刻近在咫尺,各怀无限心事,偏又委屈难吐,双双默然颤栗,却似电闪雷鸣。
贺客打新郎,众人生平见所未见,个个瞠目结舌,便是要交头议论,也无从措词。混乱中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打得好!打得好!薄情寡幸,正该严惩。”梁悔本来也不太赞成二朱相恋,后与朱月心久处,对她的痴情很是赞佩,颇有同感共鸣,只盼二人冲破宗规礼法,终成眷属,以期上天见怜,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和完颜璟茜跨越汉胡鸿沟,相携美满。现见朱子泊见异思迁,另攀新枝,自然要为义妹撑腰。
于婶久经世故之人,暂时惊愕莫名,稍作观察,立知大概,苍颜一沉,走近前道:“贤婿,这位可是你的旧相好?”朱子泊浑然弗觉,片时方道:“岳母大人刚才何言?”于婶哼了一声,再道:“她可是你的旧相好?”朱子泊愧然低头,轻声道是。于婶声色俱厉:“你既有旧好,为何允婚,又不事先言明?嘿嘿,我们霍家累世高官,原也是河南一带久负盛名的贵门富户,岂容受你这个江湖游客的欺蒙!嘿嘿,我们……”
她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乡邻跟前可不能丢面子,一番恼训怒斥,净是编排对方的不是,以图掩盖自身失察之过。朱子泊垂首恭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这位清高肃傲的贵老太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于婶见他怯懦至斯,越说精神越旺,口沫横飞,声势凌人。
突然,一个娓婉伤感、饱含凄怨的声音打断了她那无穷无尽的片面之言:“你凭什么这样骂他!”于婶一呆,说道:“他是我女婿,我为什么骂不得!”朱月心道:“他只想娶我,”娇腮微红,“不会娶你女儿的。”言他人之意,居然说得坚定无比,仿似自己便是对方,而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朱子泊愁肠百结,内心交战激烈,最终咬牙告诫自己:“切莫再误人误己,须绝了她的念头。”遂道:“启禀岳母大人,小婿和她相好,只限于兄妹情谊。”这话似一柄无情的铁锤,重重砸在朱月心的胸口。于婶一愣,将信将疑看了看惨然变色的她,又看了看神色郑重的他,心想:“这女娃果然比我女儿美上十倍,你小子忍痛割爱,莫非是看中了老生这片家业。”
朱月心气苦之下险些晕倒,颤声道:“你……你这算什么话。你骗人!你说谎!”于婶凝目逼视,看他怎么置对。朱子泊从容言道:“岳母大人,小婿和她虽非同胞骨肉,但五百年前却是一家。”于婶稍一愣就明白了,登时转恼为喜,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正待再说两句,众客已是言论纷纷,满堂哗然。
只听一个中年妇女道:“小妹妹,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们两个都姓朱,怎么能够相爱呢。我们本来只当是这位相公喜新厌旧,现在看来,这位相公只把你当作妹妹对待,确是恰如其分,说明他明事达理,脑子清醒,倒是你在无理取闹。”接着,一个腐儒模样的教书先生也滔滔不绝起来,引经据典讲了一番更大的道理,有关男女之事的俗规礼仪几乎被他道了个遍。
朱月心待要和那教书老者争论,朱子泊道:“岳母大人,小婿甘愿娶令爱为妻,决无二心。梁悔大哥,月心妹子,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既然来了,便请入座喝杯水酒。”朱月心听他一口一声“岳母大人”,又在自己闺名之后加上“妹子”两字,凄愤填膺,眼前一黑,终于晕倒。
梁悔左臂扶住义妹,右掌疾探,众人惊声未起,已将朱子泊劈胸揪过,虎目瞪视。朱子泊不惧与他目光相接,并道:“梁兄当世英杰,须知是非错对。我持身端正,问心无愧,威武不能屈。”那教书老者素喜掉书袋,喃喃自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几个邻客上前拽臂扳腕,解救新郎,梁悔一运内力,登时都被弹开。
朱子泊凝望着白滑如雪的娇颜,神色间充满了眷恋和爱意,叹道:“梁兄,月心以后就全靠你照顾了,只盼你能替她寻个好婆家。”梁悔怒盛怒衰三次,脸色终趋缓和,拳头紧了一紧,放脱了他,横抱起玉人,转身行出礼堂。他每走一步,朱子泊胸前的红花便飘下数片布瓣,自是揪襟时震源掌掌力暗摧之故。比至宅门,花朵凋零殆尽,满地碎红。三人之心,亦复如是。
呀的一声,大门开处,几个店伴伙计扛酒端菜排在阶下。为首的堆笑说道:“客官,您要的……”掌上一空,托盘已然离手。紧接着只听身后一声惊叫,一件黑乎乎的巨物头顶掠过,竟然是只酒坛。两样物事一轻一重,夹带劲风穿过天井,飞上礼堂,分别砸中圆桌,双双塌倒。
这两下,准头自不必说。酒坛加酒足重三十斤,犹能空驰十余丈,不可谓不猛;托盘带菜不过几斤,一落之下竟达百均之力,更值称道。内劲刚柔有别,各具深奥妙旨。梁悔出手快比闪电,捷似脱兔,倏探倏还,兼之脚下如常,大步流星自人丛中穿过,一时谁也没注意到他。直至精彩场面匆匆落幕,众目搜寻,已无其人,唯能隐隐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逝,那自是汗血、赤兔留下的余音。
久不见还,堂上诸客才纷纷竞相指责朱月心行为悖逆,梁悔举止粗鲁。于婶面子大削,脸色铁青,见隔壁的狗三出言污秽,夹头夹脑训斥了他一顿。那几个伙计送上酒菜,也不免被她带上两句,回到客栈,各怀怨愤。有人提议反正金叶子不是老太婆给的,剩下的酒菜不必再送。店主拍手叫好,赏了这伙计一钱银子。
梁悔抱着朱月心驰出县城,他一怒之下得罪了于婶和客栈伙计,两头不得落脚,这时只想找一处既空的农舍将就一晚。忽听田间有兵刃交加之声,下马搜近。只见雪里南正和一名使枪的宋将步斗,大占上风,得意间叫道:“你报仇呀,报仇呀!”那宋将咬牙支撑,身上少说也有五六处伤痕。雪里北和雪里西各占一角,冷笑旁观。看来那宋将即便战胜雪里南,多半也逃脱不了,负隅顽抗,已属徒然。
看了一阵,梁悔知雪里北生性残忍,故意不下杀手,乃是要等戏弄够了对方,才将格毙。那宋将满身是血,已看不清身上有几处伤口。黑夜无边,恐怖弥漫。梁悔不敢将昏迷的朱月心独留马上,此刻依然紧紧抱着她。饶是如此,他轻功卓绝,脚步轻灵,加之耕田荒芜,野草齐胸,易于藏人,四人俱未察觉。
自雪里南的呼喝声中,梁悔得知那宋将便是刘光世,虽然鄙薄其才,但见他这样被金人折辱,却也不忍不救,打算等他受够了罪再行出手,于是轻轻放下朱月心,单掌按住地面,一股内劲暗传过去,不离二人左右,只待刘光世遇险,方才掌力暴吐。以他目前的震源掌修为,凝而不发,已甚易哉。
西风萧萧,星光暗淡。忽听雪里西阴恻恻道:“杀!”雪里南一声高吼,臂上分量陡增,荡飞铁枪,一脚将刘光世踢倒,踩住胸口,倒过钢叉照准小腹刺落。刘光世恐惧之下憋出了响屁,两腿间的泥土应声激起,似是挣扎所致,喷得雪里南眼耳口鼻,七孔俱堵,登时无法视物,赶紧后退,心道:“这人‘放屁功’如此了得!”忙将钢叉舞得团团生辉,罩护全身。猛觉两臂剧震,再也挥动不得,显然已被敌人拿住了兵器,一股阴柔劲传上手臂,顺着脉络直捣丹田,不由大骇。
四兄弟中,除了雪里东以外,于经络穴道悟性甚差,偏生长白山武功又与正常武学殊途异路,别开天地,自成章法,甚至在一些正道之士看来,难脱怪邪之嫌,故而更需扎实的经穴根基,因此雪里化的武功虽已登峰造极,三人却只学得父亲的皮毛而已,至于内功,更是连门径亦未窥透。但见识总归有的,知道被敌人以内力侵入身体,危险尤甚于挨拳脚、受兵刃,如今丹田失守,等于性命捏在了对方手里。雪里南如何不惧,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未敢动弹分毫,只是怎么也想不通刘光世突然怎会变得如此厉害,浑然不知激土扑面、内力侵体,皆系远处梁悔所为。
这时,梁悔已将雪里北的熟铜棍也握拿在手,送了一股内力给他。南北二人只觉体内真气异样,浑身乏力。梁悔大喝一声,两件兵器应手夺下,掷插在地。雪里西自知不敌,瞥见草丛里的朱月心,扑跃过去,就欲擒为人质。梁悔凌空虚拍,雪里西挥棒隔挡,左手狼牙棒顿时被无形掌力震飞,但右手狼牙棒离朱月心的脑袋已近在咫尺,却悬而不落。
梁悔暗悔这几年没能好好修炼降龙十八掌,否则这招“碧龙吐翠”足以将对方截住,此刻却受制于人。也是他关心义妹安危,一时忘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之理。如果专修降龙十八掌,势必耽搁震源掌进境,以往许多因之顺利解决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变得异常困难,他本人也未必能活到今日。
只听雪里西“嘿嘿”一声冷笑,接着“嘿、嘿”两声甫起即落,人已飞了出去。原来朱月心此刻已然转醒,双足连环,踢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梁悔松了口气,放声大笑:“北兄弟、南兄弟,你们两个被我在体内种下了异种真气,命不久矣。看在雪里东的分上,我指点你们一条活路。”
二人心中凛然,既不愿开口求问,也不敢立时就走,巴巴的愣在当地。梁悔卖足了关子,方道:“天底下能化解这两道真气的人寥寥无几,算来也就那么几个。南少林方丈本生禅师、龙门派许丘二位真人、西夏平东王爷李乾铮,西辽国主耶律大石、还有就是令尊雪里大侠。”两人听到这里,恐惧终消,生怕耽误了行程,不及赶到长白山就殒命半途,急着要走。
其实梁悔所言全是胡编乱造,目的是要诓二人千里北返,好使宋军在战场上暂时少却两个劲敌。他的震源掌功夫固能伤诸内里,可一旦掌体相离,两股内力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无法控制,只要对方练的不净是外门功夫,内功稍有根基,自然而然随着自身的真气流转消于无形。当年全藏大闹少林寺,在丘镇山体内打入邪异真气,破了一代大师半身武功,那是因为对方伤重之下内功暂失,才给了他可乘之机。再向前追溯,三山围攻五台,金觉上人如法炮制杨再兴,也是欺他不会内功。南北二人内功虽浅,多少有点根底,刚才觉有异感,此时早已无恙,却因见识鄙陋,着了梁悔的道。索性一无所知,倒也不易上当,正因一知半解,所知不全,才落得个惊弓之鸟的下场。
二人拔起各自的兵刃,匆忙上马。雪里西也捡了狼牙棒,踩镫上鞍。梁悔心想:“瞧在东贤弟面上,性命可饶,马匹金银须得留下。”跃到中间,连出三掌,将坐骑一一击毙,顺手摘过六个袋囊,三袋干粮,三袋佳酿,便于这瞬间,弃了夺财之念。三兄弟敢怒不敢言,徒步远去。
梁悔肚里暗笑,但愿三人就此径往长白山,若先回女真军营,将事告于智明,骗局必被识破。他刚才报了一长串当代高手,独不提智明,即因此故。而弃夺金银,也是因为三人若没钱购买马匹和食物,势必先返军营提取,难免遇上智明,若非如此,情急之下不顾乃父之嘱,抢夺百姓财物,亦违己愿。
梁悔分与朱月心酒食,又给刘光世一袋干粮,酒却不予,自喝双份,询问京师战况,得悉开封已陷,脸色登时刷白,复闻钦宗奉表请降,并太上皇徽宗、太后、皇后、皇太子、亲王、公主,嫔妃以及宗室、外戚三千多人前往金营为质,愤怒之下将刘光世踢了个筋斗,骂道:“非尔等无能鼠辈,何以至此!”刘光世满腹委屈道:“吾亦曾奋勇苦战,家父突围时也被金人杀死,实已尽了全力。”
“放屁,”梁悔厉声痛斥,“向使伐辽,汝尚且渝约误期,烧营遁逃。今女真之悍,犹胜契丹,汝畏缩惧敌,必甚于昔!”刘光世不敢再分辩,企图转移他的发怒对象,忙道:“末将确是无能,但在先父的督率下,众将齐心合力,原本可以支持到各路勤王之师抵京。偏偏白时中、李邦彦他们深信郭京信口胡吹,命他领‘六甲神兵’出战。这个厚颜无耻的狗道士居然还谈笑自若,声称‘非至危急,吾师不出’,复又夸下海口‘择日出兵三百,可致太平’。如此过得数日,金兵攻打益紧,只得上城督战。‘六甲神兵’与金兵一触即溃,他借口出城作法,却逃之夭夭。城门不及掩上,金兵趁势攻入,大势就此去矣。”
梁悔脸色阴郁,怒至极处,已无可言,哼了一声,蓦然心想:“我凭什么斥责他!我自己又比他能耐到哪里去了?年初丧师万余,若非太行山、五马山两地义军和磁州官兵援救及时,我梁悔早已尸骨无还。”悲愧之下,知大片花花江山从此沦为异族之统,汉疆宋土再也难以全整了。
刘光世又道:“天幸我和张侍郎突围时发现了这个贼道,心想杀不得金兵还杀不得你么,一路追赶至此。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又教那三个杀千刀的金将追赶,以至途中失散。若非恩公相救,今夜贱命休矣。”说完,哭拜道谢。梁悔既鄙夷又觉可怜,想他所言的张侍郎必是当年武考受贿三考官之一的张俊,便道:“你们两个,一个胆小畏敌,一个贪赃枉法,俱非善类。念在尚能追惩祸国殃民之徒的分上,饶你去吧!”刘光世得以脱身,心中欢喜已极,强忍不露,哀声告退。
梁悔喟然长叹,问道:“义妹,我们还能去哪里?江南吗?”朱月心最伤心的是心上人负心另娶,家国沦亡倒在其次,刚才自管默然独泪,于刘光世的话并未在意,但知开封陷落,终不能丝毫无感,只是觉得帝王将相都回天乏术,自己一介寻常女流又济得甚事,操心也于事无补,咽泣两声,说道:“大哥,我只想回去见他,见他最后一面。”
梁悔心底怫然:“女儿家也真是的,社稷都已不保,还老惦记着痴情爱恋。”便道:“我瞧他是不会回心转意的,还是算了吧。”朱月心一阵难过,心头如遭针攒,嘤嘤哭出声来。梁悔听得心烦,脑海里一片混乱,陡然瞥见她那楚楚之姿,自然而然萌生了怜意,同时被风一吹,瞬即清醒,胸怀也变得宽广了,仰天笑道:“谬论谬论!就因家国之丧,便不许普天下的男女谈婚论嫁,我炎黄子孙岂非绝了!又岂能恢复破碎河山!”
本已心灰意冷的他想通此节,立刻觉得生在天地之间,尚有一事可为,便是帮助义妹得偿心愿,不由血脉贲张,搂住娇弱的肩膀,说道:“大哥陪你回去见他!”朱月心抬起头,黯然的眸子里闪烁出几丝欣慰的光芒,问道:“真的啊?”梁悔嗯了一声:“真的。”朱月心破涕为笑,掏绢抹泪。两人各跨坐骑,返奔县城。
婚堂上极是冷清,酒菜也没有多少。压抑的交谈声、生硬的道贺声、稀落的碰杯声,咀嚼声犹如虫唧鸟啾,格外清晰。一切仿佛急待结束,却还再进行着。突然之间,碗筷杯勺,或悬或落,都静止了。
梁悔冷电般的目光霍然扫过,最终和朱月心凄丽真挚的眼光会合,落在那个强颜欢笑的新郎身上。每一个和他目光交对的人,固然刹那即离,也都把心跳了一跳。于婶也不例外,但涉世既深的她决然不会就此吓倒,挺身上前,朗声说道:“两位于老身有恩,若诚心前来道贺,当不计前嫌,请入座共欢。如果欲图闹事,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比不得两位硬朗,最多不过命丧当场罢了!”
梁悔陪同前来,事不关己,忘了准备言辞,没想到这位倔老太一上来说话就如此不留余地,不由一怔,登时觉得对付这些丝毫不会武功的寻常百姓反倒棘手,思来想去,没个妥善的法儿,暗道:“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强行带走就是。”正要附耳低语,约同义妹一起动手,以便出其不意,避免麻烦和损伤,却见朱月心自包袱内抽出碧血刀,连鞘而握前进了两步,心中一凛:“这些人可伤害不得!”
不及言阻,朱月心已呛啷一声拔出利刃。霍三郎和八名邻客齐然惊呼,站起身向后慌退,撞翻了好几张凳子。于婶也不禁骇然失色,却见她刀锋一翻,竟朝自己项上斩去。梁悔和朱子泊同时叫道:“使不得!”一个探臂夺刃,一个离座扑救。朱月心翩然转避,跃到墙角附近,刀锋贴肉,玉颜罩霜,峻声说道:“都别过来!”
“月心,”朱子泊急道,“休做傻事!”梁悔亦道:“有话慢慢说。”朱月心道:“我正想慢慢说呢,请你们别再靠近!”手上用劲,刀锋微入,顿时皮破血流,红了半边衣领。随着一片惊嘘起而复落,二人骇然止步。
朱子泊道:“我们不过来,你先把刀放下,让我看看你的伤势。”梁悔道:“她既有话要说,伤口必然不深。”朱月心凄然笑道:“还是大哥聪明镇定,不似你傻瓜蛋一个。”梁悔笑道:“关心则乱,这恰恰说明我不及他关心你。”朱月心凄笑依旧:“大哥关心我的,他才不关心人家呢,要和别的女子成亲。”
朱子泊见她说话并无阻塞,气息也不急促,确信只是皮外浅伤,拉着梁悔退开丈余,央求道:“你还是把刀放下。”朱月心瞧着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得意一哼,复道:“这刀是我的,我爱搁哪搁哪,你管得着。除非……”颊生双晕,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除非你娶了我,我自然听你的。”
这话说得前硬后软,渐由威逼胁迫转为温言相求。朱子泊心旌大动,眼看就要启口答应,被于婶一咳而止,接着转斥朱月心:“你这野丫头,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大言旦旦要与我女婿行那同姓之婚,还以死相迫,满脑子的邪思怪想,行止大悖伦常,简直不知羞耻,有如禽兽。若非时局动荡,定要抓你去见官,判个沉江溺尸,以正民风!”
其言虽毒,却属事实。以沉江溺尸之刑来惩罚离经叛道的女子,在当时极为常见。于婶理直气壮,也确实言之有“理”。但朱月心芳心孤傲,早已不屑于此,对她的斥骂也不生气,仅仅白了一眼,接着与朱子泊说话。于婶气急败坏,上前指鼻怒叱。梁悔不悦,掌风挥出,于婶踉跄而退,正好倒在儿子胸前。这么一来,谁也不敢再吭半声,都看着这出戏怎生收场。
朱月心得以继续说道:“子泊,我并不是要逼你。只是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和你相约一起走的那天,雪里大侠说的那番话?”朱子泊回忆往事,说道:“他那天说了不少呀。”朱月心道:“他和他前妻的事。”朱子泊道:“他和他前妻的事?啊,他前妻曾说……你……难道你想杀我!”只是吃惊,并未害怕。
朱月心双目噙泪,幽幽说道:“我又怎么舍得杀你。你一定要娶一个认识了才一个月的女子为妻,我也无可奈何。”哽咽一声,学着当日雪里化的口吻说:“其实,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好就行了。我若早死,你才二三十岁,难道要你一辈子孤单寂寞么。你只须时时刻刻记挂着我的好,便是再娶一个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若还活着,你就去另寻新欢,我便杀了你!”
这番话也是雪里化转自前妻完颜敏之口,再由她转述,早已变了味,但言于时下,反倒更为贴切,别具深情。朱子泊听得全身发颤,心道:“你这不是分明要杀我么。唉,让你杀便让你杀吧,总比你自杀的好。我知道,你杀我也是很痛苦的,但我死之后,你便可以彻底摆脱这场孽缘,不必再担心世人的鄙夷了。”
“可是,”朱月心泪珠滚面,又道,“要我杀你,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所以……所以只有我先死了,那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娶于婶的女儿为妻了。”她要他心安理得另娶新欢,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以便心安理得为他而死。
朱子泊正闭着眼睛等她来杀,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怕极了她真的已经横刀自刎,睁眼时已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朱月心只顾吐露心声,浑没想到他会突然扑过来夺刀。这一瞬间,两人俱已浑然忘我,不知身在何处。朱月心只觉掌中一空,方才叫道:“别过来!”朱子泊已将碧血刀紧紧抓握在手,利刃破肤,鲜血长流,对于刚才心惊肉跳的一刹那,余悸犹在,但更多的则是庆幸,终于比她快了一步!
“别过来!别过来!”当众人还在为那一声“别过来”唏嘘惊叹时,忽然后堂竟也传来两声“别过来”。愕然呆得片时,一个瘸着腿的灰衣道士仗剑退进婚堂,胸口高高鼓起,满身是血,只剩拇指完全的左手以四根断指掐住一名艳装女郎,挡在身前。那女子头罩红布,玉容娇藏,赫然便是今夜新娘。
于婶和霍三郎齐声惊叫,冲上两步,硬生止住。这时,一名武将挺剑追进,身后跟着个衣衫油腻的少妇,却是自厨房紧随至此的云嫂,不住的求他小心,别伤了新娘。那武将很不耐烦,推开她喝道:“郭京,留下物事,放你一条生路!”郭京龇牙咧嘴道:“贫道要不是被鞑子砍伤了腿,焉能惧你!”
朱月心从朱子泊手里取过碧血刀,冷冷说道:“一个是杀害师父的郭京,一个是坑害飞哥的张俊。”郭京闻声,思及往事,吃了一惊,连忙背靠墙壁,移至墙角。梁悔本欲偷袭救下新娘,现在却没了下手空隙。张俊也是一凛,但因不明“飞哥”含义,一时难判敌我,见梁悔威武雄壮,朱月心持刀在手,知二人都是练家子,暗想金银财宝可不比性命重要,还是脱身为妙,当下道:“末将要事在身,这个祸国殃民的无耻败类,就留给几位侠义道上的朋友处置了。”说罢,匆匆退出堂去。
梁悔急于救人,无暇理他,左掌暗贴墙壁,一股阴劲传到郭京背上,痛彻前胸,登时松开了新娘。他虽然惯于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武艺却也不凡,见机甚快,知人质脱手,己命有虞,长剑一挺,指向新娘背脊,复欲持她为质。朱月心倏一跃,到了二人中间,挥刀挡开来剑,勾住纤纤细腰,回到朱子泊身边,见他目含关切,心生嫉恨,轻叱道:“瞧把你迷的,倒要看看她有多漂亮!”
朱子泊辩解道:“我是看她有没有事。”朱月心哼了一声,揭开头布,一张苍白的丽容展现在面前,星目幽闭,似已昏迷,啧啧称赞的同时往他怀里一送,道声:“还你!”朱子泊探了探她的鼻息,顿然变色,忙搭脉搏,终道:“死了。”朱月心惊道:“死了?不会吧。是不是暂时晕厥?”朱子泊道:“确实死了,窒息所致。”
霍三郎陡闻噩耗,抢步来看,却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见是母亲跌倒,忙又去扶。梁悔愤怒难捺,砰砰两掌,将郭京打得肋骨尽断,五脏俱裂,整座身子半陷入墙。只听叮零当啷的一阵碎响,金条玉佩、珍珠玛瑙,散了一地。梁悔顿时憬悟:“这便是他数十日来骗得的赏赐。”继而想起张俊进堂时的喝话,心下愤悔:“我还当你是真心锄奸,原是为财。嘿嘿,刘光世这厮,嘿嘿。”
于婶老泪纵横,扑上来捶打不休。梁悔竭力分辩,说她女儿是被人掐死的,便是自己和朱月心不来闹婚,结果也一样,劝她节哀顺便。于婶眼睁睁看着一场喜事化作悲剧,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解释,哭天喊地,手舞足蹈,没完没了。梁悔固然怜悯,但错不在己,不愿纠缠,轻轻将她推开,跃到朱子泊身后,复道:“人都死了,还想当女婿吗!”
朱子泊怀抱尸体,凝视着朱月心,深感惭愧,忽道:“头颈上的伤让我看看。”朱月心伸头给看,却道:“要是留了疤,要你赔。”朱子泊道:“幸亏碧血刀锋薄刃利,……”朱月心头一抬,撞痛了他的下巴,嗔道:“锋薄刃利,没砍下我的头是不是!”朱子泊道:“我是说,锋薄刃利,伤口虽深却细,不会留疤的。”
朱月心倒也真怕留下疤痕,闻言登喜,看着尸首说:“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我好,好教我死心。我不怪你的,但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梁悔在他颈上一拍:“听见没有!”环视周遭,叹道:“事到如今,皆因战祸,非吾等所能预料。”接过尸体,交给霍三郎,见于婶又来疯缠,想安慰也不敢了,忙与二朱齐退出堂。
七个邻客见三人去了,一哄而上,或抢夺地上财物,或扒翻郭京尸体。独那教书老者在一旁顿足嗟叹:“贫贱不能移!贫贱不能移!”于婶见状,破口大骂。霍三郎上前推搡阻止,云嫂早吓呆了。
三人觉得,雍丘乱成这样,都是知县渎职所致,查到其老家所在,立即赶奔信阳,得知他与当地的土豪乡绅勾结,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已有半月,便在除夕之夜,趁他遍邀狐朋狗党在家庆贺之际,将这群害人精一网惩尽。此事惊动了州府,四处张榜搜捕,拿不到真凶,便胡乱抓人充抵。三人原已西至襄阳,闻讯忙又赶回信阳,于元宵赏灯时将知州当街擒住,逼着他当众释放良民。事后本想将这贪官也杀了,但这样一来信阳势必成为第二个雍丘,于民不利,只得作罢。因凶犯已自认身分,纵然追捕不到,也不好再冤枉无辜。过了两个多月,那知州终被罢免。
消息传开,三人正在江陵,打算南过长江,去洞庭湖岳阳楼散心,得悉殊无快意,原因是同时也传来了金废赵氏,立张邦昌为楚帝的恶讯。金人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想将辛辛苦苦得来的江山拱手送还,实因水土不服、人心更不服,复惧各路即将到达的宋朝勤王之师,不得已暂时北归,且立一个傀儡皇帝,扶植遥控,以汉治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