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石每天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地睡在值班室的铁架床上。他从天亮睡到天黑，从天黑睡到天亮。金克石想做梦，他想用做梦来打发内心的孤独和惆怅，那怕是最不好的梦，他都想做。可一连几晚，金克石都是睁着眼睡，他的眼里，挤进了太多的黑色。
在极度惆怅和孤独的驱使下，金克石踩着一地的碎月，月光下，他像一枚被人随手丢弃的硬币。金克石走到一间空房子的防盗门前，坐在楼梯上，静静地坐着，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金克石用右手捂住胸口，咚咚的心跳声，仿佛从地底传来，仿佛他的胸腔里有人在叽哩哇啦吵架。金克石细细地分辨着来自胸腔里的声音，声音细碎繁杂难以分辨，渐渐地，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清晰，他听到了夏小雨的声音，他听到了老九的声音，他还听到一场山火的呼啸。
金克石瞬间明白，夏小雨早就背叛了他。三年前的那场山火，那天晚上，工区所有职工只有老九一人没有参加扑火。夜里两点，他回到家，夏小雨居然不在床上。他到工区澡堂冲了一个澡，回到家，夏小雨又在床上了。他问夏小雨干什么去了。夏小雨说，她肚子疼，出去上了一个厕所。他回到工区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老九宿舍里的灯还亮着。在他躺到床上时，他的背脊碰到了夏小雨的身体，夏小雨身体发烫，如同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
想着想着，金克石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在小站院子里扩散，如同秋风穿过一座荒岛。
平寨工区的院子里，一共有十四套空房子。
金克石每天晚上都会到一处空房子门前坐一坐。
十四天后，金克石在每一套空房子门前都坐了一遍，他像在与一群孤寡老人一一告别。第一天晚上，金克石来到工友小苗族曾经住过的房子前，煞有其事地说：“小苗族，我来了。”外号小苗族的职工早已退休，退休后，房子就一直空着，再没其他人愿意去住。
金克石清晰记得，2007年的春节值班，那时，小苗族还没退休。大年三十那晚，小苗族的媳妇带着两个姑娘来到平寨工区和小苗族一起过年。大年三十那晚，金克石看见小苗族家灯光昏暗，像没开灯一样，金克石觉得奇怪，大过年的应该灯火通亮才对，于是金克石就在平寨工区院子里踮起脚尖，仰头细看。
金克石看见小苗族一家人在客厅里围着一张桌子吃年夜饭，更让金克石感到奇怪的是，小苗族家的客厅里点燃着三支白色的蜡烛，怎么大过年的点三只白蜡烛。金克石感到纳闷。金克石快速离开，大过年的，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春节过完，小苗族媳妇带着两个姑娘回到乡下的家里，小苗族家在沙桥镇。
2008年7月的一天，金克石和几个工友下了班就骑着摩托到野外的山林里捕捉松鼠。他们从集市上买来几个特制的小铁笼，往铁笼里放进苹果，只要有松鼠钻入铁笼里啃食苹果，铁笼门就会自动弹起关闭，松鼠准跑不脱。
金克石和工友们把铁笼放入山林里，便到山林里的一处水潭里玩耍。看到清澈幽蓝的水，金克石就要脱衣下水。这时，一个工友大声吆喝：“下去吗，下去游泳吗，下去就把你淹死掉。”
工友的声音像招魂一样，不像出自工友的嘴里倒像是从幽蓝的水面传来。
金克石一个激灵，刹住脚，穿衣上岸。深幽的水面，让他感到了害怕。
金克石和工友们在水潭边绕了一圈，就走进山林取铁笼。4个铁笼里都有一只松鼠。金克石和工友们拿着铁笼和松鼠，骑着摩托回到平寨工区时天已放黑。一个工友建议，把松鼠拿到小苗族那里整吃。金克石走前，几人刚走进小苗族家，金克石把装有松鼠和铁笼的袋子往地上一丢，小苗族就从桌子上摔下来。小苗族正在往灯头里装灯泡。几人见状，急忙扶起小苗族。金克石呵呵地笑着，小苗族说：“背时鬼，吓着我了。”
整个晚上，小苗族都在往家里打电话，电话一直没人接。
第二天早上，小苗族早早地离开了平寨工区，家里一直没人接电话，小苗族不放心。晚上，小苗族打电话到工区请假。小苗族没有悲天悯人地咆哮，也没有撕心裂肺般啼哭，他声音沙哑，仿佛从千年的冰窟里传出：“我家里出事了，我要请几天假。”
接电话的人问：“出什么事？”
“我媳妇娃娃死掉了，三个都死掉了。”
接电话的人一下就僵住，半天没讲出一句话，他手里的电话传出阵阵盲音。
“小苗族家里死人了，媳妇，娃娃，都死了。”
接电话的人丢下电话，旋即跑出值班室，站在漆黑的院子里悲悯地叫，仿佛瞬间就在院子里筑起一座巨大的坟墓，整个平寨工区，人人惊悚，关灯闭户，早早地睡下。
一个月后，小苗族来上班。小苗族告诉工友们，他媳妇带着两个小女儿到地里干活，地头间挖有一个小水潭，便于浇灌。小女儿拿着一个小竹笼到水潭里捉鱼。小女儿最先跌入水潭，大女儿发现，去拉妹妹，大女儿也跌入水潭，他媳妇发现两个女儿跌入水潭去救，也跌入水潭。
金克石静静地坐在门口，他突然想起那三支白色的蜡烛，似乎还在空房子里燃着。
“大过年的，为什么不点红蜡烛，大过年的，点白蜡烛。”金克石自语着，站起身，整个身躯融入到了黑夜。金克石慢慢地走回值班室，他感到身后冷飕飕的，那三根白色的蜡烛，跳跃的火苗，忽明忽暗，似乎瞬间就把金克石眼前的路照亮。金克石打了一个寒颤，快速走进值班室。
金克石全身冰冷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睡了一夜，身子还是冷的。睡在床上，金克石一直在想，三支白色的蜡烛，和工友小苗族媳妇娃娃的死是不是就是一个预兆。金克石想着想着，整个身躯就僵直起来，他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