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23.一只山鸡
书名:从前,人们,敬畏,神明 作者:沈舟 本章字数:3951字 发布时间:2023-07-21

  密林中,一群动物在集会。

  

  他们围坐在了一起,正在进行某种富有庄严和神圣感的仪式,在他们围成的圈子中间坐着的是一只和蔼可亲的狐狸,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坐着,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的本领,而是因为他可以跟森林之神对话。那一天他忽然跑去跟密林里的其它动物说,自己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感受到了森林之神的召唤,他在那种精神游离的状态下听到自己耳旁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森林不久之后将有一场大灾祸,赶紧让所有的动物都躲起来。

  

  当然,当时的其它动物只是把他当成了疯子,没有一个动物愿意把时间花在听他的胡话上面。森林里的其它动物便很快传开了,在这个森林里生活着一只疯疯癫癫的狐狸。成天靠编故事说谎造谣撞骗。直到后来一场大火席卷了整个森林。所有的动物都躲进了每一个可以藏身的洞里(当然,有相当一部分被烟熏死或者被火烤死在了洞里。)。大火把他们印象里的那个森林烧的一干二净。刚出生的动物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便以为森林本该是这样。

  

  等着大火熄灭了,灰头土脸的动物们找到了狐狸。他们诚恳地向狐狸认错并象征性地把他举了起来,举过了头顶。

  

  他巧舌如簧,再无长处。但是此刻他正被那群热情洋溢的动物高高地举了起来,像是他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动物们推崇他时,他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只简单丑陋的狐狸了,他开始觉得所有动物的力量都向着他聚拢过来,他的身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壮实。他成了这群聚拢过来的动物的集合体,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注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张开嘴大喝一声便能把云彩吹走,河流喊停。

  

  那些动物此刻爱他,又仿佛爱的并不是他,他从他们中间汲取着巨大的力量,而他们则又坚定地信任他。

  

  一条细小的溪流流出了森林,与别的溪流汇聚到了一起融进了河水里,万千的河流又奔涌着流进了大海,成为了“伟大”的一部分。

  

  此刻,狐狸坐在他们中间,闭着眼睛犹如睡着了一般。其它围在他旁边的动物也跟着照做,他们在沉浸进入内心世界之后,似乎归于了某种黑暗的宁静之中。所有困扰他们的事情,在此刻都得以放下了。他们闭上眼,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从身体里飘了出来,来到了空中,他们从空中俯瞰这不久之前刚被烈火啃食过的森林。一大片焦黑的土地上,绿意才刚刚冒出头。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森林之神明明在此之前已经借狐狸之口告诉了他们一场灾难将至,他们却傲慢而愚昧地对狐狸说的一切充耳不闻。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愚昧、无礼和傲慢才招来了灾祸,这是森林之神对他们的惩罚。

  

  围在狐狸身旁的动物是“沉思派”的,他们在静坐与冥想之中思考与净化自己。

  

  在他们不远处,老虎带领的那些动物是“反思派”,他们此刻正用石头、木棍或者藤条抽打着自己的身体。鲜血从他们的伤口那里流出,巨大的痛苦使他们浑身打着哆嗦。他们越痛苦便越有勇气,越有勇气便越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嘴里念念有词,面目狰狞,好像此刻正在被人行刑逼供。一开始你还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些类似于经文祷告的声音,到最后只剩下类似于呻吟、嘶吼的声音了。他们没进行完一场这种仪式便要回去休息上一个月(有一些伤的太重的则需要在家里休息半年左右。),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便会觉得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整个身子沉下去跟床融成了一体。他们的脑袋彻底把之前装着的东西清空了,此刻脑袋里只剩下平静而广阔的海面和抬头可见的一整片星空。

  

  森林里的动物们在那场大火过后都变得平和起来,狐狸规定在祷告仪式期间所有的动物都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在仪式进行期间不允许彼此之间发生争斗和杀戮。并且狐狸和其它几个组织成员不参与猎杀和采摘,所有食物的获取由其它动物提供。其它动物没有一点怨言,并且争相为其献上自己采摘的水果和捕获的食物。

  

  一切都按着好的方向发展着,除了那只山鸡。他总是在其它动物虔诚祷告的时候出现。当其它动物好不容易沉浸到宁静的海面上之后。这只山鸡便不合时宜地扯着嗓子开始叫起来。之前有几次他们气愤地找到了这只山鸡,山鸡一只坚持着自己没有恶意,只是看到森林里被火烧过的树木有的又开始发芽了感到高兴,就喊了几嗓子。虽然他不信森林之神教派,但是他本身对森林之神教派并不抵触。没想着故意过来搞破坏。只是这片森林既然是大家伙儿的,又没有谁规定不能够在森林里喊几声的。

  

  他们也拿他没辙,只能把他放了。

  

  但是打心眼里面恨他,既恨他不跟他们一起信自然之神教,又恨他在他们祷告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在一旁发出声响。

  

  密林中,动物们在集会。

  

  他们在商讨怎么处理掉这只山鸡,好让以后他们冥想的时候清净一些。

  

  一只兔子首先开腔:“那只山鸡是挺讨厌的,但是,我们规定好了的,在仪式进行期间不能杀戮或者攻击别的动物。我们如果杀了他,会玷污我们的仪式的。”

  

  熊此刻也发话了:“我们的规定是对于我们这些信教者使用的,那只山鸡又不是我们的信徒朋友。我们没必要对他按着规矩来。”

  

  “但是我们在祷告期间手上一旦染上了血,还怎么沉下心去祷告呢?”

  

  “只要我们把他当作我们神圣仪式的‘破坏者’或者冥顽不化的不能被救赎的人看待就好了。我们只要坚信着我们在做一件好事,一件对的事便好了。”

  

  “所以,一只在森林里呼喊的山鸡,只是因为碰巧我们在他附近祷告,他便错了吗?我们便有权决定他的生死么?”

  

  那只先前还紧闭双眼的狐狸此刻也睁开了眼:“我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森林之神。我们的所见皆是森林之神想要我们看见的,我们的所想皆是森林之神想要我们想的,我们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手、是他的舌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任何对此产生的犹豫和怀疑都是对森林之神最大的不敬。”

  

  他从柔软的草皮上坐起来冲着那群动物喊道:“你们都忘了那场大火了吗?”

  

  动物们大声回应道:“没忘!”

  

  “那你们就不应该心存犹豫,就不该像之前那般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灾祸不过是森林之神对于我们的考验。在那场灾祸之后,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并且彼此相信着彼此。现在我们竟然会因为一7鸡而产生分歧。你们就不怕第二次灾祸降临吗?”

  

  众动物沉默了。很快从他们中间发出了一个声音“杀了那只山鸡。”众动物便也跟着喊起来“杀了那只山鸡。”

  

  

  

  杀死那只罪恶的山鸡。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埋伏了在附近,他们没有进行祷告或者其它仪式。他们打算在杀了这只山鸡之后再祷告。他们躲在树后,用摘下来的树枝挡住脸,挖了个坑把头埋进土里,躲在别的动物身后,或者假装自己是矮小的灌木。

  

  山鸡老远便看到了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躲在那里干什么。便像往常那样过去了。他在那里伸着懒腰,舒展着筋骨,然后平躺在那里大口吸着森林里的空气。他感觉舒服极了,便不管那些躲在一旁的动物,躺在草皮上睡了过去。

  

  他还在熟睡时只觉得黑暗之中突然自己喉咙一阵紧,整个身子被什么东西给提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只看到自己此刻正被一只熊揪着脖子提在了半空。

  

  “熊大爷饶命。熊大爷饶命。”本能催使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第一句话。

  

  那只熊就那么抓着他的脖子在半空中晃动了起来,仿佛此刻他是他手里的一个玩具一般。

  

  那只硕大的熊把头移到了他的面前,他甚至闻到了从他嘴里散发出的扑面而来的臭气。

  

  那熊开口:“为什么今天你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咿咿呀呀地喊出声来呢?”

  

  山鸡用翅膀拍打着那熊的手,乞求他稍微把手松一下,好让他缓口气过来。那熊握紧的拳头稍微松了松,挤在他喉咙口的空气得以涌了进来。他缓了不一会儿便赶紧说道:“我今天之所以没有在你们一旁喊叫,是因为今天你们没有进行仪式,我今天便没有心情喊叫了。”

  

  熊又将他手里的山鸡抖了抖,以此来让那只山鸡认清楚此刻自己所处的形势。熊把那山鸡提到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发问道:“我问你因为什么不喊叫了么?我问你的是你今天为什么不喊叫了?”

  

  山鸡在熊的手里直哆嗦,这次不是因为熊的抖动,而是山鸡感到害怕了,他的脸吓得煞白,但是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便哆嗦着回复:“我知道了,今儿个,你们若是想让我叫,我便叫是了。”

  

  “不是我们让你叫喊的,是你自己想要叫喊的。”

  

  “我若是自己想要叫喊的,你们得在旁边祷告,我便有了叫喊的欲望了。”

  

  “你这狡猾的山鸡,想骗我们在祷告的时候杀你,好让你的血玷污我们的仪式。”

  

  这只可怜的山鸡此刻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无非是想找个借口杀了他而已。他若是此刻呼喊两声出来,他们便由着他们的心意,凭着他们口中的“正义”把自己给杀了。他便是此刻闭上了嘴,哪怕他们把他的喉咙握的再紧。甚至于一不小心把他弄死了,他们也不会开心,他们不仅想着杀他,还想着体面,他们不仅想着他死,还想着让他死前装模做样地承认自己犯了错,他们对于自己的“审判”是公正的。

  

  他全然了解了,便开始咯咯笑起来。

  

  那群动物凑过来对他吼;“不是笑,是叫。”

  

  他也不怕了,毕竟此刻他已经死了。便也冲着那群动物嚷嚷:“快把老子放下来,老子要在草皮上面叫。”

  

  那熊便温顺地成了一只猫,轻轻地把它放在地上。

  

  他便舒适地整个身子平躺在草皮上,他已经死了便不那么怕了。便又提高了嗓门冲动物们喊:“老子想笑便笑,想叫便叫。你们哪个神出来亲自扼住我的喉咙,捂住我的嘴?扼住我的喉咙、捂住我的嘴的是你们。哪个狗屁神仙会无聊到盯着森林里的一只山鸡是笑还是叫。真正无聊和幼稚的是你们啊,我的森林朋友们。”

  

  他不怕了,嗓门便更加大了:“你们若是爱听故事呢,在这里我还有一个故事不想带进棺材里:有一天,我在这个森林里看到了一只郁闷的狐狸,他因为多说了一些话而遭到其它动物的排挤,他也许是想着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便找到了猎人在森林里的住所,他想着就那么被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才好呢,一想到死,他便不怕了。他鼓足了勇气迈着大步朝那间屋子走去。在窗口那里他看到了屋子里的炉子里正烧着柴火。他直直地盯着那团火,他的眼里便有了火,他的心里也便有了火。他从窗户,从支开透气的缝隙里挤了进去,用嘴咬着一块烧灼的木头从里面出来了。接下来的故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这只山鸡躺在密林之中的草皮之上,扯着嗓子叫嚷了几声便开始长久不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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