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外乡人,因为我们那里闹饥荒,便从家乡那边逃了出来,想着能不能混到城里面去。
我们远远便看到那城高高而厚实的城墙,以及它上面的被压低了的云层。我们憋了一口气躲进了稻草和木制箱子里。
整个世界黑了起来,伴随着车轮碾过坑坑洼洼路面所带来的颠簸感。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之中喘气,心跳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起伏不定。
车正一点点地朝着城门口靠近,黑暗无边。
赶车的人在城门口那里停下了,此刻正在接受守城士兵的盘问。
那些守城的士兵早就见惯了各色各样的想要混进城里的人,一眼便看出车上有人想要混进城里去。
这个城足够的大,他们并不在乎混进一只老鼠还是几万只老鼠,他们在意的只是能不能从这些老鼠身上拿到一些好处。
赶车的人把事先装在袋子的钱给了他们。他们打开来看了一眼,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是他们也本就不指望从一只老鼠身上能够盘剥下来多少钱来。
好在一座巨大的“粮仓”就在他们的身后,总有数不尽的老鼠争先恐后地急着到里面去。
我们依旧躲在车上不敢大口喘气,即便我们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在车上。我们依旧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里。守好老鼠们的本分。
车进入城内之后,能明显感觉到路况变好了很多。不再剧烈摇晃的车身也使我们慢慢平缓下情绪来。我从盖在头上的稻草上抠出个缝来,便看到了上方的一团火,一片光。那些火光太亮,让老鼠睁不开眼。于是老鼠又把头缩进了黑暗之中。
车在城市里的一个隐蔽的巷子里停了下来,几个老鼠从车上下来,像千千万个想要活下去的老鼠那般来到了城里。
我们下车,然后载着我们的车便往后走了。出发去往别的地方,装来新的老鼠,装来新的对于活下去的憧憬。
接待我们的旅店老板娘对我们说在这边通过努力是可以勉强活下去的,但是你不管多么努力,在这里,你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坏,在这里,你最好别抱太大的希望,咬一咬牙,别让自己死的太快。也别相信跟你一样来到这里的“小老鼠”,你们只是看起来有点像罢了,一样的臭、一样的脏、一样的在死和活之间挣扎,但是有一天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咬死,靠你的尸体养活他们自己。别抱太大希望,生活没那么好,咬咬牙活下去,生活又没那么坏。
在那旅馆睡了一夜之后,我们便到外面去找工作。这里的人对外乡人充满了恶意。在这座城里几乎所有的工作都不招收外乡人(在招工时,招工的人会让你出示在这边的居住证,拿不出来的便会被他们用棍棒驱赶走。当然与之相对的,这边也有花钱便能办理的假的居住证。但是被发现和被人检举之后就要面临牢狱之苦,即便不死在狱里,出来之后也没办法在这个城里生活下去。),只有少量的当地人不屑于干的工作会对外乡人开放,那通常是一些繁重、肮脏、下贱的工作,并且只能从中获得极少的报酬。那些招工的会从这些可怜的老鼠手里再克扣一部分工资,并且喜欢看着他们聚拢在一起相互之间压低彼此的价格,以此来换取挣那少的可怜的报酬的机会。
纵使这样子,那些争取到工作的。也算是活的了。余下的那些不想想办法便会在几天后在这里死去。
巷子里和街上已经有不少穿着破烂乞讨的人了,在更深的巷子里则潜伏着快要被饥饿逼疯的外乡人们,他们会抢夺任何一个经过巷子里的人的财物或者食物。又或者被人驱逐、追打、杀死(饥饿把他们从乡下驱赶到了城里,但是在这里他们依旧因为饥饿而死去。)。我还可以在这个城里体面几天,因为先前还准备了一点干粮,不必像他们这般靠卖惨,把自己扒开了给别人看来让自己苟活下来。
想想自己再没有几天可以“快活”的日子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悲怆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越拽越紧。
我瞧见不远处有卖粮食的便假装要买一般的凑了过去,因为我刚来这里,他没有把我同其它在这个城生活的老鼠混为一谈。我问他这些粮食是从哪里运过来的。他便也搭理我。跟我说这粮食便是从我们那儿运过来的。我有些惊愕,眼前只浮现出千千万个人饿死了被草草埋葬的画面,那些没有力气埋葬被胡乱丢在山野里便被豺狼、乌鸦或是饿疯了的人给吃掉了。
我感到难以置信地问他那里不是粮食短缺的厉害吗?
他也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粮食短缺的是那些乡下老鼠,乡下的富人们家里又不缺粮食。丰年时他们低价购进粮食,等到饥荒年再拿出来高价卖,他们的财富堆的像山一样高,他们的胃口却越来越大。”
我似乎是懂了,面露难色地离开了那个摊子。
我想着我要死,便随时可以死,死在这里,不如死在乡下里。而我要活,便只能在此刻活,在现在活。
不能像猪狗那般活,也不能像老鼠一般活。但是我又不比旁的老鼠强多少,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若是像旁的老鼠那般挤在一起生活,只会比他们还早饿死。
此刻,也许我看上去比他们好上一点点,但这丝毫不能让我感到幸福。不久之后我便要比他们过的还惨了。
在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内闲逛时,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叫住了我,他一眼便认出了我是一只老鼠。他跟我说现在他需要几只体面一点的老鼠,配合他演一出戏,演完戏之后还能从他那里拿到些好处,我兴奋地回到旅馆叫上了同我一起来到这个城的同伴,连同着几个刚到这里不久的人也一块儿叫上了。
到达约定的地点,在那人的催促声中我们挤进了一辆肮脏的马车后面,好在上面有棚子遮挡,我们不用像咸鱼干一般被晾晒在大太阳底下。
一下车那边同样是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在等着我们。我们一从车上下来,他们便像赶鸭子一般驱赶着我们往前走。我们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听到呵斥声便抬起脚来往前走。等走到宫殿里的某个地方,他们又呼喝了一声,我们便知道该停下脚步,像个雕塑一般硬挺挺地立在原地。
我们站在那里呆了好一阵子,也便再没有人搭理过我们,只是再在那里都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先前叫住我的那个人朝我们走了过来,隔着老远便吆喝“好了。”我们便打起精神按着他的指示走到台子上,台上的人先前说的是要为这个城里的外乡人和底层人多发一些东西、多做一些好事,但这都与我们无关,按照先前吩咐的,我们排着队走上去,从那些人手里接过了一大袋粮食和一小袋钱的,我们便在众人面前挤出笑来,他们鼓掌,我们便点头。
一从台子上走下来,便有人从我们手里把粮食和钱袋拿走了,只留下了两袋粮食给我们,又阴沉着脸使了一个眼神压低了嗓门对我们说不许对外声张,便是这样,我们也高兴极了。
一回到旅馆。我们便把粮食拆开来,打算每个人都分一些回去,一拆开袋子便看到粮食里面早就掺杂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便是这样,我们也依旧是高兴,起码里面装的不全是石头。
接下来的几天这城渐渐地开始浇灭了我们刚来这边所怀揣的希望和勇气。我们彻底地融入到了这个城里,成为了众多老鼠的一员,我们开始试图从别的老鼠手里抢夺东西吃,城里的正常居民不愿意做的工作,只需要支付很低廉的工钱便会有老鼠争着抢着做。
等着我们彻底成了这个城里的老鼠,先前那个找我们去配合他们演戏的官兵便不再找我们了。那些大老爷们并不爱看到我们这些脏兮兮的老鼠了,那些新来到这座城里的老鼠取代了我们,而我们则成了这个城的疤。
先前来这座城的时候我带了一点钱,一直藏在床铺下面,用个破衣服盖在了上面。我拿上这些钱找到了先前带我们进去配合大老爷们表演的那人(当时他依旧在街上闲逛,物色着新的老鼠。),他好不容易才认出我来(大概是因为全天下的老鼠皆是一般模样吧。),我向他询问有没有像是先前那样的差事,他不厌烦地开始像驱赶其它老鼠一样驱赶起我来。我将先前准备好的钱塞给他。他便换了一个面孔跟我攀谈起来。
“住在大房子里的大老爷们可比我们有良心多了,既看不得自己的家里有老鼠,又不愿意看看这些老鼠活活饿死,于是这城里每进一批新老鼠,便会让我抓几只新老鼠过去,给他们分上一点食物,他们便会感恩戴德地招呼新老鼠过来。新老鼠来了,旧的老鼠便不受待见了,只能与那些躲在角落里饥肠辘辘的在这个城里待的时间更久的老鼠抢东西吃,强壮的旧老鼠取代瘦弱衰老的旧老鼠,更廉价的旧老鼠取代原本就廉价的旧老鼠,这群可怜的脏老鼠们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有根无形的鞭子正驱赶着他们聚到了一起,从友好合作到彼此仇恨。”
我同他攀谈,央求着他给我一条活路。
他想了一会儿便同我说道:“我这里倒是有这么一个营生,原本是我找着别人来做的,结果不成想前阵子人没了,后来被人发现死在了某个巷子里,死相倒是有点惨,听人说是被人扒光了他所有的衣服,扒光了他所有的衣服虐待而死的。你敢做么?”
“不做这事便也是等死,真要做了说不定还能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营生?”
“工作倒是简单的,只是让你花点钱从那些养活不了自己的人手里买下那些白白净净,还没有饿到只剩皮包骨头的小男孩儿或是小女孩儿去念诗班那里给那些大人物们念诗听。”
“这是件好差事啊,怎么最后会遭受这般结局。”
他看此刻四下无人,便接着说道:“念诗班那样的工作,很多城里的人都争着要做的,有点甚至还私下里塞钱抢着要把孩子送进来的。这些工作是轮不到老鼠来做的。再说,即便是要做也不会把人买过来,念完了诗再回去便是了。所谓的念诗班不过是个骗人的幌子罢了。其实这些孩子买来是给那些大人们享用的,用完了一批便需要你再去弄一批新的送过去。”
我感到后背发凉,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堵在了胸口:“可是他们都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
“你若是这样想,那你也只能跟其它的老鼠一样在这里饿着等死,但是你若是把他们当作老鼠,在这里,你还是有可能像人一般活着的。”
我们谈好了,往外面走。
一个面黄肌瘦只剩下一身骨头的乞讨者望向他:“我认得你,同乡人,我们当初是一同过来到这里的,你行行好,施舍我一点钱买东西吃吧。”
他一言不发从腰间拿出棍子开始向那“人”浑身上下招呼去。
我转过身去,只听到后面发出阵阵凄惨的叫声来。
我刚刚在巷子里把胃里能吐的东西吐了出来,此刻便饿了,满脑子便想着吃东西了。
吃肉、吃鱼、吃水果、吃面包,吃沙土、吃树皮、吃虫子、吃石头。
吃......吃......吃老......吃老鼠......吃老鼠,吃老鼠。吃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