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火在天地的连接处烧。
有了光,天便不黑了。
原本准备好了满肚子的话来着,准备在黑夜了说一宿来着,天一亮,便全都给忘了。
光明便给了我新的勇气。我用新的衣服把结痂的伤口挡上,他们叫我“新人类”,我便是新的了。他们说我是活的,我便算作活的吧。
太阳给了我崭新的生命,我像是新生了一般赤裸,像新生了一般的赤诚与烧灼。我吞下了火,便觉得我也成了一团火,便也跟着烧,我吞下了一万颗烧着的火,我便成了烧灼的太阳,我有了新的火苗,新的力量。那些感到冷的人便接近,亲近于我。
他们爱光,胜于爱我。
太阳给了大地不同的答案,不一定非得黑着,非要在黑暗里生活。
太阳出来了,便能看到湖,看到溪水,看到花,看到明亮的世界。太阳出来了,便知道眼睛是活的了,世界也不是一团不可描述的黑,就好像是这个世界本该就有五颜六色,本就不该是黑的。花有花的味道,虫有虫的叫声。
我爱它,胜自由。
天黑是沉睡,天亮是醒来。万事万物都醒了,也都有了声音,有了颜色。天亮了便有了精力给花草起名字,便知道美与丑,便知道找东西吃。也知道繁衍了,也懂得谈情说爱了,于是便在一棵树下,把身子融到另一半的体内。把火和热埋到另一半的肚子里,于是她肚子便烧了起来。
生出了一颗崭新的太阳。
我爱它,胜过天上的繁星。
先前那些在黑暗里缩在一起的动物们,见到光便不怕了。先前那些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看到光便躲了起来。
河水开始在平缓的地面上伴随着流淌的声音活了过来,先前她便是活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黑暗里差点瞎了的动物也不知道。听到声音便怕,踩到东西便要躲。
也有的动物在黑暗里呆了太久,整个眼睛瞎了,旁的人,旁的动物一靠近他,他便张牙舞爪起来。他内心里越怕,便越吼的厉害。旁的人和动物,也不怕他,只是可怜他。还有一部分害怕天亮的动物躲在了洞里,在那些肮脏、幽深、潮湿、逼仄的洞里,他们堵住了耳朵,蒙上了眼,堵住了嘴,白天、黑夜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曾花了几千年的世界爬到了洞口,一看到光便又躲回去了。他们成了他们父辈的父辈的耳朵、眼睛和舌头。吃惯了腐物,便恶心起别的食物来。
外面的世界的光亮大好,不呼吸便不能活着。
幼小的孩童在被阳光烤熟了的地上光着脚走,一边走一边笑,你便是问了她因为什么事情高兴,她也答不上来,便只是对着你笑,你便也跟着她一起傻笑。不知为何,笑便笑了,就同那花便开了,你便是问她为什么开啊,她也便跟你说道,开便是开了,哪儿有什么为什么。
她一笑,春天便来了。这世界的光亮便都有了意义。
赤裸着身子的野兽在土丘上、山野里、地平面上追逐戏耍着太阳。“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他们像这般吆喝。一开始他们确信彼此在追赶的是太阳,一开始是光,然后觉察到的是热量,他们信仰着这火一般的热,他们热情如火,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他们起初看到的是光,然后是影子,最后奔跑了起来便觉得自己在追逐着影子。也便觉得那样子是自己的模样,便跑吧,前面和后面都成了汹涌的洪水,他们被火一样的热情包裹着,扯着年轻,去做一些事情。起初都是追光者,后面看不到太阳了,只看到有人挡在了前面,便跟着那人走吧,把他当作太阳。
大地早已暖和了过来,泥土也较之前松软了许多。在阴暗里呆久了满肚子牢骚的动物在太阳底下坐了一阵子,也开始扯着嗓子骂太阳了。
此刻的太阳毫无保留地散发着热,先前那些卖晒太阳的好地方的动物,转而又开始卖树荫了。
光明让动物们恢复了久违的热情,开始在原野之上撒欢地跑起来。光明让他们活了过来,在夜里和黑暗之中他们便是死的,即便是活的、还在喘气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活的。他们在黑暗之中呜呼、哎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爬行摸索。即便他们自己知道他们还没死,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像是活的。他们有着同样苟且而痛苦的父辈,一生下来,眼便是瞎的。他们的伤疤在黑暗里看不清,却长到了骨头里,他们的血是黑色的,忧愁、艰难而苦涩,他们无所谓埋他们的坟在哪里,死时赤身裸体。这群行尸走肉,这群生活的奴才,这群哭不出声响的哑巴,这群会流血的机器,这千千万在黑暗里用时间积蓄起的白骨啊,若是在黑暗里,便是摸索千年,也算不得活。
地上是久违的光明,地下是汹涌的熔岩。千万年前的光和热都封存在了地底,大地一张嘴便想着把它们都吐出来。先前还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动物此刻才知道地下是燃着的火,能把一切焚尽的火,能驱逐地上的冰。这时他们才知道天上有个太阳,在地底下还有一个太阳。
一个太阳醒了,一个太阳还在睡。
那些把食物埋到地下藏起来的动物,此刻赶忙想着把东西扒出来,害怕地下的太阳吹口气便把他藏好的东西都烧干净了。他藏起来的食物越多,便越害怕。他房子垒的越高便住的越不安稳,于是他开始诅咒起太阳,既诅咒天上的太阳,也诅咒地底下流淌的太阳。
天上的太阳依旧在上面,地下的太阳依旧在下面。
在黑暗里呆的难受的动物看到太阳便载歌载舞,在阳光下呆的难受的动物看到太阳便抓耳挠腮。
一边吆喝着“再升起一个太阳,一个太阳,两个太阳,三个太阳!”,另一边便吆喝着“吞下去、吞下去,一口把这个太阳吞下去,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太阳。”
那便抬头看看,天上的那个是什么。
他们可不敢抬头看,怕太阳把他们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