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关于一个孤独者的故事，他丑陋，他粗鄙。像是一条断了腿的野狗活了大半辈子。
他是我的爷爷。一个在村子里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人知道他名字的聋子。
因为他是个聋子，所以他是个哑巴。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便是个勇士，村里的狗隔着门对他狂吠他也不知道，只顾得往前面走路。到最后，村里的狗便都怕他，以为他有用不完的勇气。
因为他聋了，所以他便瞎了，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近在眼前的事情都与他无关。对于外面的人来说，他永远是孤独的陌生人，连隔壁的隔着几个村子的人也知道了我们村里有个哑巴有个聋子，起初他们以为是两个人结果碰到时才知道这个哑巴便是聋子，这个聋子便是哑巴，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哑巴和聋子叫什么，别人也不关心这个，就像是傻子的名字就叫傻子，没有人会记得他叫什么是一回事。
因为他聋了，奶奶肯下嫁给他便算作天大的怜悯，他总觉得愧对奶奶。我爸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据说我奶奶要生下他的那天，爷爷偷偷在家里准备了一根绳子，若生下来的也是一个聋子，他便把他们爷俩拴在一起一同吊死。幸好我爸没聋，他便捡回来了一条命。也因为我爸没聋，村里面那些先前不搭理爷爷的人也爱凑过来消遣他了，他们总问他“你是聋的你儿子为什么不是聋子，是不是你媳妇背着你跟别的男的好了。”之类的话。一群傻子。爷爷的耳朵聋了即便是听到了也装作听不到，那些人的心聋了，便是知道他聋了也一直在旁边纠缠着他吆喝。
在那以后，爷爷出门便拄上了拐杖。为了驱赶那些故意刁难他的人。每当他举起拐杖，那群人便像苍蝇一般飞走了，他一放下拐杖便又都围了上来，他在没拄拐之前背是不驼的，离开拐也会走路的，拄了拐之后便同拐长到一起，不找根棍子撑着便两腿无力连路都不会走了。
父亲打小便嫌弃爷爷，他心想着自己有了个这个世界唯一穷困的聋了的哑了的丑陋的爹。自己便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人们便可以没有理由地嫌弃他，可以没有理由地欺负他。他讨厌着他的家庭，讨厌他的爹在生他之前便哑了，便聋了。讨厌他即便是聋了，疯了还是要把自己生下来。他等着自己差不多岁数了便出去外面闯荡了。
他总算把自己的那个令人作呕的爹甩掉了。
外面跟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外面的人确实并不会嫌弃他有一个又聋又哑的爹。但是他们依旧可以找出千千万万个理由歧视你。他渐渐的，开始明白了。那些歧视他的人并不是因为他骨子里流的血而歧视他，也不是因为他的肤色，他说哪种言语而歧视他。你越迁就他们，他们便越欺侮你。
他在外面呆了几年开始怀念起家乡的那个快要倒了的破房子了，他开始想他的爹了。
他买了张车票回家，一路上怕的要死，他从没叫过爷爷“爹”，因为爷爷聋了、哑了，前些年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个，这些年他想明白了，他只是怕，怕旁人知道那聋子是他的爹，他是那人的儿子。怕别人以为他也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
此刻他不怕这个了，他怕他爹死了，他怕自己成了孤儿。
回到家，院子更破落了。他爹躺在床上还没死，只是更老了。全没了前几年的生气。他跪下来，长久地跪在那里，他知道他爹听不见，看不着。但者也给了他勇气跪在那里。
爷爷醒来看到他，便一个劲的哭，他说不了话，便哭的比旁人厉害。
父亲把爷爷扛起来，扛在了肩上。他扛起他来，到外面的世界去，逢人便说这是他爹，那些人笑他，他也不搭理，爷爷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腰杆子反而挺的更直了。
父亲在村子里呆了几年，在村子里取了个媳妇，生下了我。
我是我爸的儿子，所以我是我爷爷的孙子。
但是我讨厌我爷爷，我讨厌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牵着我，那几千年的老茧啊，密密麻麻盘踞在手上，那手枯黄、厚重、冰冷、苍白。而我的手年轻、稚嫩、柔软、红润。我讨厌他，讨厌所有那些旧时代的东西，它们古板而冰冷。而我同我的玩伴们则新潮、热情而富有活力。
我爸是我爷爷的儿子，所以我也讨厌我爸。
因为他是聋子和哑巴的儿子，所以我便是聋子和哑巴的孙子。我继承了他们的骨头和血，我继承了他们的痛苦和悲伤。别的人不会因为我既不聋也不哑而同我亲近，他们从不提我的名字。而是习惯称呼我为“哑巴的孙子”。在这里他们不称呼我为聋子的孙子。因为在他们看来哑巴的孙子更具有羞辱性。他们欺侮了我，就同他们的父辈欺侮了我的父辈一样。
可他们忘了，我虽然是哑巴的孙子，但我既不聋也不哑，我从哑巴的儿子那里继承了使不完的力气，我把他们其中一个抱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从那天起，他们再也不敢嘲笑我是哑巴的孙子了，转头开始嘲笑起那个被我摔在地上的玩伴来，在他们眼里被哑巴孙子摔在地上的人，便是连哑巴都不如。
从那之后，我不怕他们了，他们便开始怕我了。我追着他们到处跑。他们便传我得了疯病。他们越这么说我便越高兴，他们便也越害怕我。
我便开始全然理解了，他们取笑和欺侮我并非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或者因为我是聋子和哑巴的孙子。他们取笑任何他们认为值得取笑的人，或者他们干脆编些借口和谎言来取笑别人，他们欺侮任何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欺侮的人，他们也便害怕任何可以欺侮他们的人。
从那时起，我便不再恨自己是聋子的孙子了。先前他在外面遇到我便会躲着我，或者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回去。现在我会主动过去拉着他的手，他的身子轻微地一颤便接着往前走，他一路上手有点抖，他的手很硬，掌纹被厚厚的茧夹成了一道道干涸的河谷，他的血在厚实的茧下面流淌，像是在冰下呼吸的河。我俩一言不发，因为他说不了话，我一言不发。我在想爷爷他是一出生便是这般冰冷粗糙的手么？就像是他一生下来腰便是驼的？也像他一生下来便聋便哑？
我开始觉察到我的诸多痛苦不过是从爷爷痛苦流淌的河流上取了一瓢水喝下去罢了。我年轻，手还没有被生活磨损到枯黄、粗糙，我四肢健全，只会被人说几句所谓的聋子或者哑巴的孙子，我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我是院子里那棵丑陋的扭曲的长满了疤的树上结的果子。我吃果子的时候并没有嫌弃树丑，而我一生下来却开始埋怨父亲和爷爷。
我是我爸的儿子，所以我是我爷爷的孙子。
我们的根在山上，那上面埋着我爷爷的爸爸，我爸爸的爷爷。埋着千千万有名字和没名字的人，有子孙的便还叫做坟，没后代的便成了土丘，被人踩在脚底下。
而后，爷爷想上山去看看，他的父母、爷爷奶奶葬在上面，他将来也要葬在上面。他走时，我爸跟在他后面，我跟在我爸后面。山离得不远，但是上山的路并不好走，也许是我太小了，人小，步子也小，走在前人千千万次走过之后才踏平的路上依旧是觉得难走。沿途有几个从山上下来的人会拿异样的眼神看着爷爷，但是我爸盯着他们，他们便哑了，不再说一句话地往下走，爷爷聋了之后便如同瞎了，看不到旁的人看他的眼神，爷爷往山上走，在这条路上走动的人真不多，也许等着修了路，水泥路取代了泥路，往山上走的人便多了吧。便是这样，这条路也不是世界上人走的最少的路，爷爷内心里的那条路才是。
到了他父母的坟那里，爷爷找了个地方坐在那里。他张开嘴说话了，仿佛自己不哑了，成了个健全人。他“啊吧，啊吧”说了好久，他自己听得懂他便觉得躺在地下面的人也听得懂。说了好一阵子之后他便开始哭。我原本并不知道爷爷是会哭的，打小我便没见过他哭，我便以为他不会哭，也许他只是不想在别的人面前哭罢了。我跟爸爸便在一旁看着他对着面前的土说话，把这么多年的苦水都倒了出来。
他想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回到家后没有几天便病倒了。又没过几天便死了。人是整个抬出去的，送回来的时候只是用个小小的盒子装着。父亲也老了但是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相较于我。此刻爷爷在他怀里，像新生儿那么小。
父亲想着此刻自己还没有老透了，还有些力气能把爷爷想是年轻时那样扛在肩膀上。
但是此刻，躺在他怀里的只剩一小撮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