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了结
书名:江湖如昨2唐门往事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5190字 发布时间:2021-02-17

今天之所以漫长,或许是因老天爷特意要所有和唐门相关的恩怨情仇都在今天了结。

日当中天,阳光刺眼,空气干燥,天地间很久才偷偷摸摸地吹过一丝微风。

程梦云藏身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屏息凝神,看着那片草地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那些石块布局成一个狰狞的骷髅头,突然又隐约开窍了。

但这次开窍没能给她满满的自信,反而让她心乱如麻,无所适从。

有时候想通一件事,必定有更多困惑痛苦的事立刻迎面扑来。

她看着那个骷髅头,努力把它想象成一张有血有肉的脸。

那个骷髅头也在看着她,表情显得饶有趣味,似在思考怎么将她的肉吃下去才够味。

她脸上毫无惧色,她大半的心思都集中在紧握成拳的左手。

她左手汗津津地捏着一颗铃铛,黑白无常让她悄然躲到这棵老树上时告诉她这是夫人要她拿好,等云亦萧出现后,就赶紧将铃铛摇响,这铃铛发出的特殊铃音可瞬间化解云亦萧内心的迷 离,使他回归正常。

她渴盼云亦萧快些出现,又突然怕看见他的眼睛。

下面的草地上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不是云亦萧。

她竟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感觉庆幸。

而女的并不让她陌生。

那竟是臃肿残疾的唐三姐。

她看着他们在激烈争吵,继而动手似正抢夺什么东西,然后她印象深刻的两个人就现身了。

是那夜那山上临时筑起木屋把她安置在内的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富一贫,一雅一俗。

他们也是先藏在树上,此时从浓密的树叶间窸窸窣窣地倒挂而出,就像两条成精的毛毛虫。

程梦云不禁想之前他们可能已发觉了她,但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一直没冲着她来的迹象。

他们比黑白无常还诡秘,已在程梦云内心留下了两片难以抹掉的阴影,即使他们始终不冲着她说话行动,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要去胡思乱想,想他们随时要嘲讽她甚至攻击她。

她从未如此自卑过。

很快黑白无常也现身了,与那书生叫花阴阳怪气地说了番话,似乎什么事无法谈拢,四个人突地展开恶斗。

他们的恶斗还在难解难分,又从幽深的树林里穿出一群人。

她认识里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唐东游,一个是冼若雅。

满脸憔悴、眼神空洞的冼若雅跟着那些人走得就像已无感情和灵魂的行尸走肉。

程梦云突然对她隐隐心生愧疚,可旋即又想,自己并没有抢走她的丈夫。

程梦云似乎直到现在才恍悟自己是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这不仅愧疚而且羞 耻。

冼若雅的头抬起来,面朝她所藏大树的方向。

她不由惊悸,险些踩滑跌下。

但很快她发现冼若雅不是发现了她,而是痴迷地看着一对蹁跹共舞的蝴蝶。

那也是一对夫妻吧,显得那么恩爱无邪。

冼若雅空洞的眼睛终于渐渐有神,泛闪着晶莹剔透的泪光,表情含了纯真善良与困惑哀伤。

程梦云的身心为之深深震动。

她立刻从冼若雅的脸上看懂了很多事。

她看出现在冼若雅和云亦萧已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但——

云亦萧岂非一直处于傀儡状态?

或许正因云亦萧是傀儡,所以才更伤冼若雅的心。

毕竟冼若雅是真的什么事都还蒙在鼓里。

冼若雅是个好姑娘,配得上好汉子的云亦萧,而她一点也不好。

她跟着阿铃做过太多坏事,她早就是个十足的坏人。

她是阿铃一个个阴谋的帮凶,她和阿铃一样都是可以致人死地的毒蛇。

她甚至想若不是她纠缠,云亦萧现在也不会沦为被人操控的傀儡。

蝴蝶飞走了,冼若雅刚亮起来的眼睛又暗淡无神,也像是沦为了死气沉沉的傀儡。

她不忍再看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怕多看一眼,深感罪孽的自己就要忍不住捅自己一刀。

她的刀没有捅出来,一滴泪已涌出来。

那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正落在冼若雅身前一片草叶上,正被低头的冼若雅看见。

冼若雅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些微变化,心思似乎有了些触动。

冼若雅似乎知道这颗落在草叶上颤巍巍的水珠,不是露水,而是人的眼泪。

她会不会以为这是她自己不经意间滴落的眼泪?

此刻她和程梦云的心境岂非是一样的?

她岂非也有愧疚和痛苦?

她的哀伤和困惑,程梦云岂非也能感同身受?

爱上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性,思想逐渐融为一体。

XXX

风,终于起风了,但风中竟似带着血气。

风是从幽深林木间吹过来的,万万千千的枝叶交碰,窸窸窣窣地响,仿佛一群看热闹的人在低声窃笑。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响了,也更近,突然程梦云看见许多人走出那片树林,之前来的几十个人惊恐得来不及防备。

这些人里令她熟悉的面孔有五张。

精心打扮后亭亭玉立的唐奶奶,高雅出尘举步如仙子踏云的夫人,一身儒服却不彬彬有礼的夏鸣弦。

这三张面孔已足够吓她一跳,但另外两张面孔却差点把她吓出声来。

两张面孔都毫无表情,眼神也是空的,就像彻头彻尾的傀儡。

他们都在她心目中占据最重要位置。

他们是一男一女。

女的救过她命、延续了她的人生、却是将她培养成毒虫般地狡诈狠毒,当面对正常普遍的人情时,她始终以恶意揣度。

男的与她相识不久,却是让她平生第一次真正打开心扉的人,让她思念,让她烦恼,怎么也忘不掉。

她颤抖着目光看阿铃,目光转向云亦萧身上时变得痴迷。

她也像彻头彻尾的傀儡。

爱情的傀儡。

但她又怕极了,怕云亦萧突然抬头。

她还记得冼若雅抬头是因为一双恩恩爱爱的蝴蝶。

云亦萧此刻的眼睛会被蝴蝶吸引么?

她终于感觉到自己手里正握着一颗铃铛,想起了夫人要求她做的事。

看见云亦萧出现,立刻就把铃铛摇响。

铃声能使云亦萧从傀儡状态中解脱。

她手心的汗已湿透了铃铛,原本冷冰冰的铃铛突然很烫手。

她深呼吸,勉强自己提起一股勇气,这颗铃铛却重似千斤。

阿铃在下面,她不敢看,摇响之后她该怎么办?

继续躲着?

恢复正常的云亦萧又会如何?会不会与自己的新婚妻子冼若雅重归于好,得到别人的鼓舞与祝福?

她知道自己非摇响不可,自己不该继续活得恶毒。

她不愿继续做自私残酷的毒虫。

她要做敢爱敢恨、自由自主的普通人。

但她还不了解真正敢爱敢恨、自由自主的普通人千万年来根本没有几个。

她此刻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她已是一个深陷相思的女人,也开始有了身不由己的瞎想。

她开始有了嫉妒,甚至是对冼若雅的仇恨。

云亦萧不在时,她还能理解冼若雅,还能愧疚。

云亦萧一旦出现,就像是一个魔咒瞬间侵蚀了她全身心,将她又变成了毒虫。

爱本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事。

XXX

大地死寂。

所有人一动不动,所有人似乎都在刻意等待什么。

如果他们都在等待,那他们等待的事是不是同一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动了。

只有一个人动。

翠蜂夫人动。

微微的动,柔柔的动,轻轻的动,慢慢的动。

如诗如画的动。

只有一个人动,只有一个动作。

抬头。

翠蜂夫人抬头,姿态是不经意的优雅,脸色带着缠 绵的魅惑。

程梦云没有看翠蜂夫人,却突然强烈地感到了她的目光。

那也像是一个魔咒,牵引她接下去的那个动作。

摇响铃铛。

XXX

金存弓洛煌夏鸣弦言将军等数百人及翠蜂夫人阿铃唐小荷云亦萧突然一股脑儿都来了。

就像是一大片乌云毫无征兆地压到眼前。

可惜这时老祖宗已急火攻心,神志不清,唐六爷虽也来了却依旧重病颓然,唐五爷更是做不了主帮不上忙,唐门生死存亡的一切责任都担在了年轻一辈的唐东游唐东山身上。

他们也不敢确定翠蜂夫人还是不是站在唐门这边,这么多人走到一起,局面当然是非常复杂。

所以数百人面对面,谁也不先动,谁也不说话。

直到奇异的铃声又响起。

金存弓最是惊愕,急忙转头去看云亦萧。

他根本听不出这铃声其实与之前那殿内翠蜂夫人摇响的铃声是完全不同的。

夏鸣弦言将军及数百甲兵也听不出。

他们也急忙转头,和金存弓一起非常警觉地看向云亦萧,有人甚至在往旁退开,避免在这对父子打起来时被殃及。

这对父子并没有打起来。

铃声响起不久,云亦萧所在之地就传来当地一声。

那竟是云亦萧五指松开,手中利剑突然坠地,剑锋正好跌在一块尖石上。

紧接着,众人只见云亦萧闭眼抱头,显出痛苦至极的表情,眼角甚至涌出了大片泪水,额头与颈部青筋暴绽,冷汗涔涔。

冼若雅忍不住冲上去想扶住他,却被他剧烈发抖的身体撞得摔在地上。

他嘴里已嘶吼出声,就像是一只即将死去的野兽。

冼若雅眼泪横流,爬起来再去搀他:“这是怎么了?”

她看向阿铃,看向翠蜂夫人,明白她们都没有摇铃。

铃声是哪里传来的,她竟一时间分不出。

她只能像云亦萧一样痛苦绝望地嘶吼:“别摇铃了!”

翠蜂夫人飘然接近她,将她强行拉在旁边:“那铃声是为了恢复他的理智,不会伤害他身体。”

冼若雅哭道:“他那么痛苦,你却说不伤害他身体?”

翠蜂夫人长长叹息,不再解释。

树上的程梦云看见云亦萧那么痛苦,当然早已心有不忍,但夫人没有发让她停止的信号,她也不敢擅自住手。

她在苗家堡长大,对苗家的各种铃声从来都很了解。

有的铃声专门迷 魂,有的铃声专门解迷。

解迷的铃声最是中断不得,一断所迷之人就可能终生神志不清。

严重的甚至要脏腑碎裂、七孔流血而死。

故此苗家堡以前杀人,经常直接用中断解迷铃声的办法,极是阴毒。

程梦云此刻只盼这铃声的效果快些实现,云亦萧快些从痛苦折磨中恢复正常。

她不敢再看云亦萧,凝神看着夫人,关注夫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夫人抬头,目光与她准确地对视,令她浑身震颤,铃铛不慎脱手滑落。

铃铛落地的瞬间,云亦萧扑通倒地。

冼若雅挣脱翠蜂夫人的手,扑向云亦萧,只见他的脸色已渐趋红润,表情也平和了不少。

他明显是恢复正常了。

程梦云失魂落魄,更加内疚而心痛如绞。

她也更加坚决地认为是自己把云亦萧害成今天这样狼狈。

她多想和冼若雅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云亦萧,可她不能那么做,也无颜再看云亦萧。

金存弓瞪着翠蜂夫人,忍不住问:“他这是怎么了?”

翠蜂夫人微笑:“你自己不会上前看看?”

金存弓不是不会,是不敢,他和树上的程梦云一样,也更加内疚,只觉无颜再面对这个亲儿子。

他也突然更加坚决地认为是自己把云亦萧害成今天这样狼狈。

众人都觉得云亦萧是晕厥了,但云亦萧很快就睁开眼动了起来。

冼若雅迷蒙着泪眼,在他睁眼时也突地心生内疚与胆怯,赶忙扭身在旁。

她的抽泣还能让他清楚听见。

他衰弱地撑起上身,迟钝地伸手抚着她肩膀。

她含泪颤声道:“对不起。”

满眼困惑的云亦萧讷讷道:“若雅?”

冼若雅起身,只觉身体虚脱,阳光格外刺眼,摇摇晃晃地又要摔倒:“我对不起你。”

云亦萧漠然听着,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听不清。

冼若雅拼尽全力,冲到夏鸣弦眼前,咄咄逼人地盯住他:“现在你应该把我杀了。”

夏鸣弦冷笑:“为什么?”

冼若雅异常平静,眼神如一潭死水:“因为你的目的达到了,我愿意和你殉情!”

夏鸣弦脸色微变:“你……”

冼若雅道:“你成功地让我没脸见他,既然你想和我一起死,今天我就奉陪。”

夏鸣弦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了:“我没说我想和你一起死,我现在也根本不想死。”

冼若雅仍是面无表情,如一潭死水的眼神又如刀锋森寒:“你现在不想死也必须死。”

夏鸣弦悚然低头,只见冼若雅突兀出手,从他腰上夺了他的佩刀,狠狠地刺向他胸膛。

他的武功远在冼若雅之上,应变也远比冼若雅快。

冼若雅的那只手刚把冷冰冰的刀锋飞快刺出去,他已更快地伸手及时捏住她那只手的腕部,咯嚓一声竟直接将她那条手臂折断,再迅猛地翻转断手,带着刀锋插入她的心口。

她嘴里立刻涌出大片鲜血,整张脸都在扭曲,整个身体都在痉挛,但眼神却纹丝不改,仍是平静得吓人,笑道:“你还说你爱我?你一点也不会对我怜惜。”

夏鸣弦只觉毛骨悚然,恶毒地咬牙切齿,手上加力,薄如纸的刀锋在她心口插得越来越深。

这柄刀确实是罕世难得的快刀,这样薄的刀锋无论刺得多重、插得多深都是无声无息,也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

冼若雅虽然全身上下都在死亡的边缘起了各种让别人不忍卒睹的变化,却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对她而言,接近死亡不仅不痛苦,不恐怖,不冷酷,不悲哀,甚至还令人心旷神怡,畅快淋漓,格外舒服。

她杀心已决,求死之心更决绝。

这变故发生在眨眼间,就算有人想救也来不及。

幸好无人可救,她才会死得如此解脱。

夏鸣弦放手,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冼若雅踉跄后退,最终狼狈跌进一个人怀里。

云亦萧怀里。

云亦萧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突遭刀刺,命垂一线,总算真的清醒了。

他眼里的迷雾散去,重又亮灼如星。

“你为什么要向他求死?”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无颜见你,无颜见父亲。”

“我都知道你的过去,那已经是过去,当时你我根本不认识,怎会是对不起我?”

“反正……反正我已选择了,可惜我不能带着那畜生一起死。”

说完这句话,她的最后一口气也断绝。

她虽然活得短命,这一生却总算嫁对了人,总算过了一年半载的幸福日子,总算踏踏实实平平静静地死在真正相爱的人怀中。

她也死得其所了。

云亦萧平平静静地把她放下,让她尚存余温的身体尽量踏踏实实地躺在地上,不再承受人间的一切烦恼折磨。

他衷心爱她,他吻了她的嘴唇,在众目睽睽下吻了良久。

尽管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温度,血液在逐渐冰冷凝固,但他坚信她还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之间这已似天长地久超脱凡尘的一吻。

程梦云看着这一吻,本来就离她很远的云亦萧突然显得远在天边,可这时的云亦萧却又比她见过的任何情况下都更真实。

这样真实的云亦萧让她一辈子也觉遥不可及,一辈子也觉配不上。

她心痛却也欣慰,莫名其妙的欣慰。

她内心的嫉妒消失了,欣慰之余还产生了无穷尽的惋惜。

她为冼若雅是云亦萧几乎无可取代的真爱而欣慰,也为这无可取代的真爱稍纵即逝而惋惜。

原来一切感受并非莫名其妙。

旁观者清的她顿时像是又成长了许多。

微风吹动枝叶。

枝缝叶隙间漏下的一抹抹金黄已是斜阳余晖。

时间终于是傍晚,这一天终于和故事一样走到了尾声。

为什么故事的尾声总有死亡?

为什么人们面对的故事总是悲剧多于喜剧?

云亦萧与妻子的一吻结束,起身直视夏鸣弦。

夏鸣弦不惧。

冼若雅是云亦萧新婚不久的妻子,云亦萧是金存弓重逢不久的亲生儿子。

可他一点也不为自己杀了冼若雅而后悔。

他也不会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云亦萧和在身旁虎视眈眈的金存弓而胆怯。

因为别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才是此时此地最深藏不露的人。

他以前的武功和金存弓翠蜂夫人唐六爷老祖宗云亦萧相比,确实差了太多。

后来他入神机营,屡立奇功,平步青云,三年间从一个小兵提拔为掌握了一定军权的大将军。

这期间他发现了自己身上最大的天赋:过目不忘,对武学具有极强的敏悟力。

这期间他易容改扮暗中挑战了江湖上几十个各种各样的一流高手,口口声声说的久仰大名前来讨教,实则是一窥对方的武功底细,牢记在心。

这期间他将自己牢记的几十种上乘武功巧妙地融会贯通,创出一种全新的几乎可以说是神话的剑法。

他的这种剑法不仅含有十八般兵器的任何招术变化,也糅杂了很多拳法掌法腿法的精微招式。

只是他还没有机会将这种剑法付诸实践,还没有用这种剑法真正地与敌交战。

平时他出关办事,也总是用佩刀,即使和他最亲近自以为最了解他的人,也绝不知道其实他的剑法远比刀法更博大精深,已臻化境。

之前在那地道大殿内,看见云亦萧登峰造极的剑法,他已心痒难耐,现在云亦萧向他直逼而来,意欲要对他拔剑相向,正合了他的期待。

他身上既有佩刀,也有佩剑。

他的佩剑是长剑,软剑,像缎带一样缠在腰上,此刻解下,迎风抖直,锋芒比云亦萧仇恨的眼神更逼人。

这是绝世无双的宝剑,场中其他剑在它锋芒的压 迫下顿时黯然失色,包括云亦萧手中的那柄剑也似突然成了废铁。

只看这把宝剑,很多人已不寒而栗,已预料到夏鸣弦真实的武功修为绝不在金存弓翠蜂夫人唐六爷老祖宗云亦萧之下。

原来他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云亦萧停步,和他相距不过数尺,忍不住赞道:“好剑,这样的好剑在凡夫手中绝对是拿不稳的。”

夏鸣弦笑道:“拿得稳,才杀得准。”

云亦萧举剑:“我的剑比不了你的剑,却一样拿得稳,杀得更准。”

夏鸣弦也举剑:“相爱的人一方死了,另一方应该赶快去殉情,我会帮你殉娇 妻之情的。”

云亦萧冷声道:“即使我真要殉情,也不能带着遗憾去见她。”                                           

夏鸣弦眼中的笑意更显狡黠而恶毒:“好,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消除遗憾。”

XXX

微风骤烈,寒意萧瑟,天地在汹汹的剑气笼罩下如同变成了深秋。

落叶缤纷,残草碎花在狂风中乱舞,剑锋所及,就算是坚硬的岩石也立刻破裂飞溅。

人们尽量躲避在空地边沿,让夏鸣弦云亦萧两人在开阔处激斗,谁也不想被剑气伤身。

当然也没有人想去阻止和插手,至少现在还没有人产生那种想法。

翠蜂夫人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激斗,像是突地厌倦了,打个哈欠,转目对着地上的冼若雅,面露哀伤,叹道:“年轻人为情所困,总是容易忘记生命的可贵。你冲动而死,你的丈夫也冲动地要去送死。”

阿铃忍不住问:“你怎么确定他是去送死?”

回答她的不是夫人,是金存弓:“他的剑法虽精进不少,且已远在我之上,但我也料不到夏鸣弦竟是一直这么沉得住气,敛了内息,真正是深藏不露。一旦露出来,就是如此匪夷所思。夏鸣弦剑法的修为,必定能在三十回合内将他逼入绝境,再无还手之机。他意气用事,贸然冲上,这无疑是送死。”

阿铃道:“你眼睁睁地看你儿子送死?”

金存弓苦笑:“我能怎么办?我只有见机行事。”

而夏鸣弦的剑招展开,滴水不漏,严不透风,变化万端,精妙绝伦,想在这样的剑招里见机行事,简直难如疾风骤雨里捞一根针。

XXX

剑风飒飒,天昏地暗。

天昏不只是因为此刻已黄昏,而是因为地上的尘土被剑风刮得旋转飞腾,几乎遮没了此处方圆百丈的天地。

地暗不只是因为此刻有大片的烟尘遮空蔽日,而是因为每一片尘土都被鲜血染得深红。

那是谁的血?

血不少。

能将大片烟尘染红的血量绝不亚于一大缸水。

是那种即使是年轻生猛的壮汉也难以抱起的水缸。

一个人若流出这么多血,必死无疑。

若是两个人共流出这么多血,也必再无力气恶斗。

可云亦萧和夏鸣弦的激战仍未停息。

他们甚至越战越勇。

旋风更红,烟尘更红,红如烈焰在焚他们的身体。

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身体,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每个动作。

他们已在旋风烟尘中无影无形。

突然云亦萧发现夏鸣弦脸上露出了冷冷淡淡的一笑,一个简简单单的剑招直指他眉心而来。

夏鸣弦的一笑,又突然似笑非笑。

夏鸣弦的剑招,又突然似招非招。

无招胜有招。

他胜了。

云亦萧终于再也无法避开这简简单单的一剑。

这一剑刺中的却不是云亦萧的眉心,而是云亦萧的耳朵。

这一剑若是劈削,云亦萧的耳朵就要和他的头离别了。

云亦萧拼尽全力,总算让这一剑只是刺穿了耳朵,保住了其实已气若游丝的残命。

他带着残命笨重地跌出旋风烟尘。

人们看见的是一条身影如快箭离弦笔直地激射而出。

这条身影射到空地边的一块岩石上,然后烂泥般滑下。

岩石上立刻出现了大片血迹。

那个人已是触目惊心的血人。

人们一时无法分辨那个人是云亦萧还是夏鸣弦。

直到夏鸣弦拄着他那柄绝世无双的宝剑,弯腰气喘地从渐稀的风烟里缓缓走来,人们才知道那边死尸般毫不动弹的血人是云亦萧。

而夏鸣弦也已成了触目惊心的血人。

他受到的伤不比云亦萧的少。

但他耐力更强,还可以勉强站住和行走。

他嘴里喃喃低语,血红的脸上似有得意的笑。

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且嘶哑含糊,场上武功极强的几人里也只翠蜂夫人能听清。

其实她不是听清的,她是看清。

她能读唇语。

阿铃也能读唇语,但阿铃此刻的眼神已因心绪的杂乱无章而减弱,无法从夏鸣弦那张血糊糊的脸上看清任何事。

金存弓也只看清了自己儿子的惨败。

他知道儿子还没有死。

因为他刚才注意到儿子的右手三根手指在微微地动。

儿子手中剑已断在旁边,那三根手指就是要摸索剑柄。

儿子必定残存了意志想举剑再战。

他眼睛看着儿子,耳朵听着夏鸣弦向儿子逐渐迫近的脚步声,顿时警觉。

他转眼看夏鸣弦,看他血红的脸,听他笨拙无力的脚步声中交杂了细碎低哑的自语声。

他想听清,却怎么也做不到。

突然他听见身旁的翠蜂夫人呢喃如梦呓地说:“没有人能杀死我,我的剑法天下无敌。”

翠蜂夫人为何突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

她也从不使剑。

很快很多人就明白她是在复述夏鸣弦的自语。

金存弓冷哼:“他已认为自己的剑法天下无敌?真是个可耻可悲的狂人。”

翠蜂夫人道:“他的剑法虽还不够格称天下无敌,却也是很难再找到敌手,至少我们这些人中,没有比他剑法更强的人。”

金存弓道:“但他现在的样子,我们这些人中,有很多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随手杀了他。”

翠蜂夫人道:“谁愿意乘人之危,胜之不武地杀了他?那才是真的可耻。”

金存弓面露阴狠之色,沉声道:“我愿意,我不怕任何人说我可耻。”

他忽地展动身法,闪电般冲到夏鸣弦身后,重重一拳打在其背脊。

他这拳头的力道足以开山裂石,夏鸣弦早已软弱的肉体怎能抵住这猝不及防的一击?

令人毛骨悚然的背脊折断声响起,他又是接连三拳,分别打断了夏鸣弦握剑的那只手及两条腿。

夏鸣弦颓然跪下,断了的背脊前屈,致使头颅软软地磕着地面,但他那只握剑的手并没有因骨骼断裂而松开。

本就雪亮的剑锋被血洗得更耀眼,他满头的血水如瀑地流下,顺着剑锋又浸透了那一角地面。

他的断手非但没松开剑柄,反而捏得更紧,在更耀眼的剑光里就像是黄金所铸。

金存弓毫不留情地再向他头上猛拍一掌。

这一掌力量之强,差点把夏鸣弦的头整个拍掉。

夏鸣弦的头剧颤,肩膀剧颤,全身上下除了一个部位外都在剧颤。

那个部位就是握剑的手,依然稳如磬石。

剧颤和极度的稳同时出现在一具躯体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不怕被骂可耻而施突袭的金存弓也开始心惊胆寒。

金存弓不敢再出手,只有接连退步,仿佛慢一步,自己就要被魔鬼吞噬。

这么恐怖的人,他是第一次看见。

他也曾浑身浴血,在剧痛中咬牙坚忍。

可此刻的夏鸣弦不仅是坚忍,还有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可怕力量在支撑着他最后一口气。

那种力量竟让他骨骼碎裂的手臂继续纹风不动地紧握剑柄。

金存弓能忍受浴血的剧痛,却也自认做不到在骨折的情况下能有如此惊人的稳定。

金存弓越来越恐惧他的那只手。

金存弓再也受不了地又冲上去,全力一掌直接将他的那只手齐肩劈断。

那只手仍紧握剑柄,丝毫不动。

夏鸣弦忽地抬头,血红的脸上清晰地露出一抹笑。

谁也看不出那是冷笑还是苦笑还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微笑。

夏鸣弦带着这抹笑死气沉沉地跌翻在地,独立在旁的那只手就像墓碑。

他终于死了。

金存弓大汗淋漓,终于松口气。

他不怕被骂可耻,但现在他突然刻骨铭心地感到了自己这样杀死夏鸣弦是多么可耻。

他刚才无法忍受那只手,现在他更无法忍受自己的这种可耻。

因为他明白他竟让本该可耻的夏鸣弦死得如夕阳般壮烈。

他竟让夏鸣弦死得像个英雄。

他想试着像个英雄一样畅快大笑,以此衬托出夏鸣弦的卑劣丑恶。

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胸口很堵,堵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等他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时,却生涩如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的手,刚杀过人的手。

这只手杀过的人已经不下一百,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死得罪有应得。

他杀人从不看一个人是不是罪有应得。

他杀人只看自己是不是心里舒服及是不是有利益可图。

他也从来坚信世上每个杀人的人都和他想的一样。

但他终于是错了,错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彻底。

直到现在他才认识了自己是个恶人,恶得比其他任何恶人都更彻底。

唯一能使他暂时逃避这种认识的办法就是想那边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儿子。

儿子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也坚信他对死了新婚妻的儿子来说已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他开始大步地走向这个唯一。

他走到云亦萧面前,把这浑身浴血的疲软身体尽力地抬起来坐好,然后伸手抵住其背输送真气。

云亦萧冰冷的肌肤迅速发热,刚凝结的血又如雨流下。

尽管他看起来更痛苦,可他的呼吸已明显粗实多了,也逐渐均匀。

金存弓大喜,自己的内力还是足够轻松救活一个垂危之人的。

他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不仅能杀人,也能救人,即使所救之人和他毫无关系也一样。

他放下抵住云亦萧背脊的双手,急点云亦萧全身上下许多要穴,流血立刻停了。

云亦萧已汗湿重衣,如雨的汗水冲淡了血色,一声惊呼猛地从他嘴里发出。

金存弓赶紧扶稳他逐渐有力的身体,看他慢慢睁开眼睛。

父子对视。

金存弓激动地眼含泪光,骗他道:“夏鸣弦被你杀死了,你已成功替妻子报仇。”

云亦萧眼睛灼亮,亮得看不出任何感情:“我知道刚才是你杀了他。”

金存弓语塞片刻,勉强笑道:“是……是我故意骗你,但你是我的儿子,那个姑娘就是我的儿媳妇,他先杀了我儿媳妇,再重伤我儿子,我杀他难道不该?”

云亦萧冷冷道:“你何必解释这些?这些都是废话。”

金存弓怔住:“你……你说这些都是废话?”

云亦萧道:“我不感激你杀了他,但我感激你救活我,而且我现在不相信我们其实是亲生父子。”

他突然伸手,在金存弓额头上抹了抹,摊开手掌在金存弓眼前:“你一开始就是骗我。”

那只手在金存弓额头上抹了一片褐色的汗泥。

金存弓当然看懂了,伪造的那个印记终于还是露出破绽。

云亦萧道:“这也不能全怪你阴险,也该怪我当时太蠢,竟因为小小的一片相同印记就信了你们的鬼话,认了你这个魔鬼般的父亲。”

金存弓痛苦失笑:“在你看来,我就像魔鬼。”

云亦萧道:“你利用我闯进那些洞穴,除掉那些隐患,再被毒花侵蚀意志,沦为任人操控的傀儡。”

金存弓叹道:“换做是我经历这一切,也会觉得利用我的人是魔鬼。”

云亦萧道:“如果你真是我的父亲,怎么一点感情都没有?什么样的父亲才要一门心思地将多年重逢的儿子当成复仇工具?”

金存弓突然泄气了,突然懒得解释他身上还有一块伤疤,那是真正辨别血缘关系的证据。

金存弓也知道,即使说出那块伤疤的来历,现在的云亦萧也绝不肯信的。

金存弓也不想当着众目睽睽下和他滴血认亲。

金存弓已刻骨铭心地感到他这个年轻人独立在他们父子关系之外是唯一的解脱。

他应该让这个年轻人解脱。

他冷笑道:“我的确不是你的生父,但你也说错了一点。”

云亦萧道:“哪一点?”

金存弓道:“种下毒花让你失去意识而沦为傀儡的人不是我。”

云亦萧当然无法立刻就信。

金存弓笑道:“你成傀儡后被人操控要杀的人,不是别人,是我。”

他长叹,表情里似有浓重的自嘲之意:“我不是傻子,会弄个傀儡来杀自己?”

云亦萧顿觉手脚又冰冷。

金存弓故作神秘地沉声道:“你想不想知道真正让你成傀儡的人是谁?”

这无疑是一句很多余的话,但他说这句话的心思绝不多余。

云亦萧面色森寒,眼神灼灼,直瞪着他,浑身上下是一种暴雨前夕般的可怕寂静。

金存弓竟被他瞪得汗毛倒竖,甚至感到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变成与刚才垂死如兽的夏鸣弦一样可怕。

他也已成为一头随时都要攻击人的凶兽。

金存弓强自镇定,笑着将目光尽量从容地转开,转向翠蜂夫人。

答案不言而喻。

云亦萧冷冷道:“就是她让我成了傀儡,然后操控我来杀你?”

金存弓点头。

云亦萧抬脚,顿时痛得抽搐,金存弓只是让他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并没有让他立刻痊愈。

他的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非常痛苦,仿佛每根骨头都在折断、每块肌肉都在撕裂。

他和夏鸣弦的一战确实惨烈,他为此消耗了太多体力,付出了极大代价。

他知道他现在别说继续和别人战斗,就算是正常地走几步也难如登天。

但他根本不必走,金存弓点头的时候,他们眼前已出现了一条曼妙多姿的身影。

那当然就是风华绝代的翠蜂夫人。

他们和她之间相距足有十五丈,这距离不算远,但要一步一步的走,按照普通人的步幅起码也得走上二三十步。

何况她是女人,虽然很多女人的腿看起来都比男人更修长,其实用尺子量一下就会发现,一般高的男女,女人的腿也不比男人长多少,甚至还短一截,之所以看上去更修长,只因为女人的腿型更纤瘦。

翠蜂夫人没有他们高,腿当然也没有他们长,迈出的正常步幅也没有他们大,可她现在偏偏就走到了他们面前。

人们都是亲眼看见她走过来的,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瞬间,可她的双脚似乎拉长凝固了时间。

人们眼睁睁看见她一步一步漂亮优雅而高贵地走到金存弓云亦萧面前,当她停下时,人们恍然回归现实,明白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不是轻功,却比世上任何一种轻功更让人匪夷所思。

她看着云亦萧嫣然笑道:“金老头说得不错,是我把你搞成傀儡。”

云亦萧哑口,呆呆地竟有些羞涩。

如此近地面对这么一个出尘绝艳的女人,就算是眼再瞎的男人也免不了自卑。

云亦萧虽刚从鬼门关捡回性命,身体孱弱,眼睛却一如既往的亮。

这个女人的成熟妩媚透过他眼睛陶醉了他身体的每分每寸,若非亲有所感,他绝对无法想象和理解冼若雅才死不久自己竟又被别的女人这般轻易地触动心弦。

他不仅自卑,也深感耻辱。

翠蜂夫人悠然道:“你气不气我?恨不恨我?想不想杀我?”

云亦萧嗫嚅道:“不……”

翠蜂夫人柔声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气我恨我想杀我的,因为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你也看得出金老头本就该杀,他虽然没有种下毒花,却无疑也是把你当成了傀儡,所以你做了傀儡去杀他,才显得他是遇到了一场报应。”

她眸光清澈如春水的波光潋滟,幽幽接着道:“恶人该有报应的,对么?那样世界才美好,才公道。你我都希望生活在美好公道的世界里。”

云亦萧不否认。

XXX

这棵树相距云亦萧夏鸣弦恶斗的地方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但恶斗之后,那里的一切对话,树上潜伏的程梦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耳力和视觉很敏锐,这也是苗家堡素来的精心培养。

她突然感激苗家堡收养了她,尽管阿铃带着她做了十多年的坏女孩,而在生存面前,岂非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

她眼看着云亦萧从激战的旋风烟尘中狼狈地飞出,浑身浴血地撞在岩石上然后跌落于地无声无息,这当然让她心急如焚,可她不能下去,不能有任何行动,必须克制情绪。

她知道自己就算下去,也救不了云亦萧。

她只是着急,并不再像哭冼若雅的死一样哭云亦萧,因为她还知道下面有很多人都不会心如铁石地任凭云亦萧重伤垂死。

唐家人不出手,夫人和金存弓也一定不袖手旁观。

果然金存弓出手了。

金存弓却是先杀夏鸣弦,这实在令她深感意外。

人人都看见夏鸣弦也已命垂一线,刻意杀他反倒显得残忍而多余。

金存弓本该抓紧时机先救云亦萧。

她真怕他杀夏鸣弦就错过了救云亦萧的最佳机会。

幸运的是,虽然耽搁了一会儿,他还是及时救活了云亦萧。

可很快他们之间就展开了残酷的对话,金存弓的不少话不仅震动了云亦萧,也令她心思凌乱。

她本以为种下毒花的就是阿铃,而阿铃与金存弓的关系非同一般,那秘密绝不会向他隐瞒。

想不到真相竟不是他们所为,真正让云亦萧变成傀儡的人却是翠蜂夫人。

她人生中遇过最美妙的人就是翠蜂夫人,她甚至坚信夫人是世界上最纯洁优雅智慧高贵的人,夫人不可能做那种阴暗卑鄙的事。

但很快夫人自己承认了这个事实。

夫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她坦言?为什么要她始终觉得是阿铃的诡计?

她突然有些可怜阿铃,想到过去阿铃虽带着她做了不少坏事,对她却丝毫不坏。

阿铃对她的细心照料绝不输给她以前的亲姐姐。

她忍不住追忆往昔,心酸落泪。

再看向夫人的背影时,她又更愿意相信夫人永远是对的,夫人做任何事都有最好的理由,包括将云亦萧变成傀儡,只是夫人还没机会说出理由给她听。

况且夫人也及时要她摇铃唤回了云亦萧丢失未久的神智。

云亦萧成傀儡期间,并没有做太可怕的事,夫人操控他攻击金存弓,现在金存弓岂非还好好活着?

况且她已跟着云亦萧明白,金存弓实在也该杀。

那么夫人为何定要让云亦萧成一段时间的傀儡?

夫人若不想说出理由,她也不会主动询问,毕竟眼前的形势已变好了很多。

已应该没有什么事和人可能危及她深爱的云亦萧。

她为冼若雅的死痛惜的同时,也不禁为云亦萧的现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XXX

云亦萧和翠蜂夫人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再看金存弓一眼,虽然他们的话关系着金存弓,现实中的金存弓却仿佛只是无关痛痒的同名同姓。

直到听见他们说他该死,他引为至理名言,前所未有地畅快大笑:“我确实该死,但试问,今天在这里的人,有几个不该死?”

翠蜂夫人总算注意他也在这里,对他像对情 人一样娇媚而笑:“别人该死,自有别人的报应,用不着你关心。”

可是看她的表情,却明显很关心金存弓的每件事,尤其是金存弓最终需要承受的报应。

金存弓竟被她的似水柔情看得也有些羞涩,讷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想他杀我,就不必叫人另外摇铃把他唤醒。杀了我之后再唤醒也不迟。”

翠蜂夫人道:“因为你们父子间的欺骗,还不至于让他杀了你。可你对唐门的诬陷和阴谋,却足以让唐家人杀了你。唐家人对你自有强烈的杀意,也用不着我把他们变作傀儡。”

金存弓脸色变了:“你说我诬陷唐门?”

翠蜂夫人坦然自若道:“你到处口口声声宣扬昔年偷袭你们金家,使支脉繁茂辉煌一时的金家血流成河、几近灭门的罪魁祸首是唐门。”

金存弓怒道:“唐门那时候不仅害死了十之八九的金家人,还对侥幸逃亡的我一家三口穷追不舍,追到我隐居在陕南的家,趁我重伤未愈竟残忍地放了一把火。你如果试过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烈火烧死,自己非但无能去救,还有被直接烧死在床上的危险,那你就不会说我诬陷任何人。”

翠蜂夫人神色依旧,淡淡地道:“事实是你当年并没有被烧死在床上,你现在活着,活得如此健康如此强壮。”

金存弓咬牙,心痛如绞,不仅痛得浑身颤栗,而且脸上也痛出了冷汗青筋:“我宁愿当年被烧死在床上,可在最后时刻,突然有个人闯进火海将我救了出去。”

他想看一眼云亦萧,他想借着现在的怒气把他们血缘关系的真正秘密说出,却又顾虑重重,似乎已有一堵很高很厚很硬的墙永远地阻隔了他们。

他愈加坚信自己放弃认这个儿子的心愿,云亦萧会活得更好,更开心,更坦然。

直到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才真的萌生了如山父爱。

所以他终究强忍住没说出那个人当时救的不只有他还有尚在襁褓中的云亦萧。

翠蜂夫人能懂他的意思,也无意戳穿他,其实他用不着说这些,他的过去种种都早已被翠蜂夫人了如指掌。

他捏紧拳头,声音如低沉的虎啸:“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的恩人,他当时把我救出火海,只因为他也想把我变成傀儡,一个终生被仇恨的烈焰狂烧意志的傀儡,一个形同野兽的傀儡。”

翠蜂夫人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金存弓怒瞪她:“你明知故问。”

翠蜂夫人笑道:“我是知道,可他们不知道,你不觉得事已至此,应该让他们知道?”

金存弓也笑了,恶狠狠的笑容里渗透了些许沉甸甸的悲哀:“他是个举世无双、武功绝对算天下第一的江湖枭雄,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双腿残废。但他以铁拐代脚,比任何人动起来都快,而且不是只快一两倍,是起码快二十倍。他把我救出火海时,我为家人的惨死悲痛之余,才发现,屋外躺满了追杀我的那些人。那些阴险毒辣的唐门子弟,那些做任何事都手段卑劣的唐家人。”

翠蜂夫人的表情似微有变化,声音也有点变了:“继续说。”

金存弓道:“他对我说,我身上的重伤即使痊愈了,也会和他一样成为人人耻笑的残废。他说他虽救了我,如果不救到底,其实是将我害得更惨。因为他是残废,他深刻了解残废在世间只能活得比死更痛苦,很难活出尊严。”

翠蜂夫人道:“我看你浑身上下都还好,不像是残废。”

金存弓冷笑:“你的残废在衣服里,你自己不脱 衣服给别人看,谁看得出其实你是残废?”

翠蜂夫人动容:“你的残废难道也藏在衣服里?”

金存弓耻辱得浑身发抖:“我的残废不是藏在衣服里,是藏在裤裆里。”

翠蜂夫人懂了,在场的人只要不聋,能听见这句话的人也都立刻懂,这说法已够浅显,谁若一时间听不懂,不是傻子就是装傻。

只有一个人听懂了却和没懂差不多,甚至更困惑。

这个人就是阿铃。

她懂金存弓是指他相当于是阉人,但之前在洞中他们明明还做过那种事。

她也非常确定此金存弓和彼金存弓绝对是同一个人。

难道他现在是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对夫人说谎?

可世上根本没有能骗过夫人的谎言,夫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感到自己被骗了。

阿铃又开始心乱如麻,她真想冲上去质问这个越来越陌生的旧情人。

她真想冲上去直接扒掉他的裤子。

但她终究没这样做,因为她心乱的同时也更心累,接近心冷心死的心累。

她何必再纠缠这种荒唐事?

既然他表示他是那个地方残疾,那就当他是阉人吧,就当那天洞中和她几经缠 绵难解难分的男人不是他,是另一个值得她原谅和深爱的情人。

金存弓表情在愈加强烈而深刻的耻辱中变得愈加狰狞如恶鬼:“男人宁肯自己断手断脚,也不想做我这样的残废。”

在场的男人不能不同意。

金存弓尽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他冲进火海救我的时候,火势已烧到了床上,烈焰已裹住了我的下身,从胯部至足踝。后来他勉强帮我保住了双腿,但我的那个地方,却……”

翠蜂夫人也有些不忍听下去。                                                          

这种事对男人而言实在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金存弓道:“他说既然世间容不下我们,不如我跟他去他创立的一个秘密山庄,那里与世隔绝,拥有最美好的天地。那里的成员都是遭受世人唾弃的残废和畸形,可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获得基本的尊重和快乐。因为我们懂互相尊重,我们自己尊重自己,关心自己,帮助自己,理解自己,比向外界做各样乞求来得强多了。”

翠蜂夫人的脸突显冷厉,厉声道:“那个山庄以前的确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然而现在都变了。”

金存弓道:“所以我才偷偷地跑出来。”

翠蜂夫人道:“你以为你跑得天衣无缝?你以为你真的瞒过了他?”

金存弓苦笑道:“原本我是以为我很成功,我居然能成功地从他眼皮底下溜走,这实在比直接让我当皇帝还值得兴奋。可现在看见了你,看见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竟也一起破天荒地离庄而来,我才恍悟,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瞒住他做任何事。”

翠蜂夫人冷声道:“我来这里,不是他要我来的。”

金存弓点头:“庄内只有夫人你可与他分庭抗礼,可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成为任他操控宰割的傀儡。”

翠蜂夫人道:“我虽然可不听他的话,无需他同意就可擅自出庄,但我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派人严密监视,牛头马面正是他派来暗中监视我的。他不仅要他们监视我,还要他们探清我此次出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然后先我一步完成或破坏那个目的。”

金存弓道:“你的目的当然和朝廷一样,是为了摘花飞叶。”

翠蜂夫人道:“看现在那边的情况,他们即使没得手摘花飞叶,也算是基本上破坏了我的计划。”

金存弓看了那边一眼,笑道:“至少我看得出不可一世智略过人的唐门老祖宗必定是被他们给气坏的。”

翠蜂夫人道:“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事能一下子让我们所有人变成一场笑话。”

金存弓道:“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和唐家人面对面地谈,让一切都真相大白。”

翠蜂夫人道:“也好。”

他们并肩朝唐家人那边走去。

翠蜂夫人一面走一面叫过唐小荷:“你去照顾云亦萧,那边大人的事你这孩子不听也没关系。”

唐小荷很乖地应道:“是,我什么都听娘的吩咐。”

翠蜂夫人向她含笑赞许地点了下头,又头也不回地向言将军道:“现在这里只剩下你这个将军了,你已是朝廷在这里的唯一代表,如果你还对朝廷忠心耿耿,还想替朝廷完成今天的大事,你就不妨带着你的这些精兵也跟过来一听究竟再做定夺。”

言将军本是粗莽之辈,看着京都来的夏将军那般突兀的惨死,自己也一时间云里雾里,手足失措,只觉在这些高深莫测的武林人面前他已彻底地进退两难。

他迟疑不决时,更没有法子抵抗翠蜂夫人的魅力,听见夫人那么说如在盛情邀请,他也无法拒绝。

他带着自己的数百精兵跟了上去,就如跟在王妃身后时刻准备护驾的侍卫。

翠蜂夫人行走的神韵气魄,与其说像是王妃,不如说像是一代女皇武则天,身上每分每寸都散发着君临天下的夺目之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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