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都下去!”
唐歌儿不敢耽搁,掀开一块老大的船板,里边是个数丈见方的藏鱼隔档,底下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翻肚皮的死鱼,散发着阵阵腥臭,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便连喊带比划,将一船百姓悉数藏进这又小又臭的鱼舱里。
“听好,没老子发话,一个都不许出声,更不许出来……小柿子!小柿子这狗东西哪?”
三长老在雨中压低嗓门吼道,唐歌儿点了点舱里人数,唯独不见最后上船那小姑娘,还不见了小柿子!寻了好几遍,只剩船尾一间客舱,唐歌儿直接一脚踹门进去。
暖烘烘的客舱里头,那小姑娘换了湿衣裳,身上披了张毛毯,乖巧地坐在角落里,小柿子给她沏了杯了热茶,正嘘寒问暖同她说些什么,一见唐歌儿闯进来,三对眼神相望之下,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柿子哥,三长老叫你,还叫这姑娘赶紧藏起来。”
小柿子望望唐歌儿,又望望那姑娘,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妹子,委屈你了!”
唐歌儿也一把拉起那懵懵的姑娘,将她塞进挤满人和死鱼的鱼舱里。
“小歌儿,你现在不是咱帮里人,被人瞧见不方便,你也下去歇会儿。”
唐歌儿刚想探头望望这次来的是何方神圣,也被三长老大脚丫子踹进鱼舱里,“啪”的一声将舱盖合了个严严实实。
这回来的是艘官船,官旗高挂,上面大书“京城河防”大字。
两船靠拢到一块,早有对面船上军士搭好跳板,一位军爷模样的人物缓缓踱到丐帮船上,见了三长老便一脸是笑,道,
“哟?这不是三老英雄嘛!深更半夜的,这么大阵仗,是有什么喜事?”
“嘿,吴总兵,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不是奉帮主之名,出海拿个契丹狗贼吗!”
“嗐!抓个区区小贼,那不是咱当差的职责嘛,哪能劳烦三老英雄大驾……来来来,今日难得同三老英雄一见,咱就在这船上一醉方休!”
吴总兵大手一招,手下军士转眼摆出几张条凳,正好压在鱼舱的搁板上头,吴总兵一屁股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壶烧酒,示意三长老过来对饮。
三长老面露难色,可毕竟对面是官家的人,他屁股下面又压着一舱活生生的人,此时如何敢与他翻脸?只能陪笑坐定,同他你一杯我一杯,你一茬我一茬地尬聊着,
“沐峰帮主可好?”
“挺好,挺好……”
“副帮主可好?”
“甚好,甚好……”
“副帮主夫人可好?”
“也好,也好……”
“长老的脚气病可好?”
“更好,更好……”
俩人就这么坐在雨里边喝边聊,转眼竟过了一个时辰,见这吴总兵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三长老心里大急,不自觉地又抠起了脚丫子,抠着抠着,忽然冲身后的小柿子勾了勾手。
小柿子立马会意,递上一个褡裢,三长老接了,递到吴总兵手边,
“对了,咱帮里上回捉了几个河盗,缴了些赃银,您看……”
吴总兵见那里头东西丁零当啷响个不停,推了回去,脸孔一板,道,
“三老英雄,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意思意思。”
“您这就不够意思了!”
“小意思,小意思。”
“三老英雄您这……真有意思。”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
俩人推了半天,吴总兵终于无可奈何,接过褡裢,摇摇头道,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别,是咱不好意思。”
吴总兵这下喝饱了,站起身领兵收队,临行前,还冲三长老指指手里的褡裢,悄声道,
“比起这个,咱更惦记你家副帮主夫人……亲手做的月饼,那馅儿,叫一香!”
俩人哈哈大笑,三长老笑呵呵地将其送回船上,眼看官船渐渐行远,小柿子冲那船尾“呸”了一声,骂道,
“奶奶个腿儿的!干这屁活儿,黑道也来吃一口,白道也来吃一口,钱没挣着,还倒贴进去不少,不如趁早散了伙儿!”
小柿子刚骂完,脑门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小狗日的!咱干这个是为钱不?想来钱,有的是门路,就是别混我丐帮!”
“我这不也是替您不值嘛……”
“甭啰里八嗦了,赶紧下舱里瞧瞧去,看下边的憋坏了没有?”
小柿子领命,掀开鱼舱搁板钻进去,他这一进去,三长老便猛地一脚将舱盖踩住,冷笑道,
“正主还没亮相哩!……这位朋友,戏也看够了,还藏个啥?”
随着三长老视线,众人将视线齐齐投向船尾,各自倒吸一口冷气,就见冷雨霏霏中,立着一条黑影,蒙着面,颇为雄壮的身型同夜色近乎融为一体,几乎没人察觉到这影子几时登的船。
骇人的压迫感,就如同这雨夜中浑然不见底的河水一般,叫江湖经验颇丰的三长老也预感到此人的本事,只怕先前两拨人给他提鞋都不配,便大声问,
“朋友,您又是哪条道上的?”
对面不答。
“老三猜一猜,你是沼泽帮的?”
“……”
“那是红莲教的?”
“……”
“那是水云台的?”
“……”
“也罢,咱这儿着急赶路,您要是也来劫个道儿,那就拿钱快走,算我老三破财消灾可好?!”
三长老又摸出个袋子,比先前给吴总兵那个不小,可黑影只摇摇头,接着伸手指了指这边,明显是要命不要钱的意思。
船上顿时一片喧哗,众丐帮弟子连滚带爬,哭爹喊娘,看似被这黑影吓得不轻,讨饭棍、讨饭碗掉了一地。
但那黑影瞬间就看出门道,原来丐帮弟子打架时乱作一团,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是为麻痹猎物,满地摸爬滚打间,暗中传枪递棍,布阵走位,等你反应过来,一张围猎大网已经悄然而成,你就是再凶的恶犬也别想闯出他们的天罗地网。
黑影抢先出手,身法快如鬼魅,只见他使一套“大棠长拳”,双拳齐出,直击正中两名丐帮弟子胸前,这两道直拳,就像两把锋利匕首,上来就将这密不透风的打狗棍阵撕出一个大窟窿,左右弟子前来补位,又被他双腿里合外摆放倒五、六人。
丐帮弟子到底训练有素,虽被对方抢了先手,仍是严丝合缝,死守阵型不破,前排弟子仆仆地往下倒,后排的仆仆地往上顶,将那黑影困在核心,长棍如漫天花雨,劈头盖脸冲他落下。
那黑影也不躲闪,棍子打在他身上就如石沉大海,丝毫看不出痛来,而他自始至终只使一套大棠长拳,想来一是此人谨小慎微,不愿让人瞧见他本门招式武功,二是他胸中有充足把握单凭一套大棠长拳便能击破天下闻名的打狗棍阵。这大棠长拳本是大棠国人强身健体所用,老幼妇孺皆能打上几招,本是最稀松平常的武功,在那黑影手上却使得虎虎生风,变幻莫测。
转眼间,黑影肘撞拳击,掌劈脚踢,倒下的丐帮弟子在他身旁已倒下一个圈,借着这个圈划出的空档,那黑影有了更多的施展空间,不多会儿竟已大占上风,打狗棍阵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只听尚未倒下的丐帮弟子一声高喝——嚯!声势如雷,十来人身势放低,又有十来人一个空翻,立在前者肩头,压弯手中棍棒,一齐松手,二十来条棒子,又坚又韧,借着手劲和风势,呼呼而来,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又像一柄连连发射的硬弩,寻常人挨上一发,怕是五脏六腑都要错了位。
那黑影正对棍雨,反倒异常兴奋,他两掌平推,掌力也是排山倒海一般,只听轰然一声,木屑纷飞,整条船也抖上三抖,上下两层丐帮弟子被他震得脚底不稳,七零八落跌了一地,唉声不绝于耳。
那黑影一刻也不停留,踏着一地木屑径直奔三长老而来,三长老情知此人不可小觑,将毕生修为运及掌上,便是一道雄浑至极的“亢龙有悔”,对面迎着他的掌风竟也拍出一掌,一道银龙呼啸而来,俩人此时相聚不过三丈来远,二龙相撞,将京城河道上的夜空照成了白昼……
再说唐歌儿同所有求医百姓一同挤在密不透风的鱼舱里,不多时便觉得胸中憋闷无比,那些死鱼腐烂后的腥臭一个劲窜进鼻息里,没呼吸一次胸中都刀割一般的痛。此时,他同那原先被小柿子藏在客舱里的姑娘挤在一块儿,俩人也只能说些话儿解闷,
“你年纪这么小,干嘛要上这条船?要是前边得了空儿,我就找个时机放你下去,回去找你爹妈。”
唐歌儿起初还怕三长老将这姑娘卖了,谁知一说让她下船,那姑娘一脸惶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不不……我好不容易攒够上船治病的钱,要是下去,我这病可就一辈子都没得治了……”
俩人又说了许多,唐歌儿这才明白事情原委,原来自朝廷颁布这名为行医令,实为禁医令的恶法以来,平民百姓要求医治病必须先获医部批文,可这批文下来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三月五月,生病之人谁等得起?更兼楚家父子垄断京城药市,药价翻了几番,眼见穷苦人看不上病,用不上药,只能眼睁睁等死,三长老坐不住,便以丐帮名义从中斡旋,协调各方势力,又筹措诊金,邀约医者中的正义之士,用船载这些病人开到大棠海域外的岛上诊治,如此便可不受大棠医部管制,本是大义之举,却也因断了太多人的财路,难免背负什么携民偷渡,贩卖人口的骂名。
原来三长老还是原先那个三长老。
“那……姑娘身患何病?我也略懂些医术,也许……能为你解除一些病痛。”
听唐歌儿这么问,那姑娘脸上一红,低下头来默不作声,唐歌儿会意,想来她和自己一样,也有难言之疾,自己这么问一个姑娘家确实有些唐突,俩人便不再说话。
唐歌儿好歹是习武之人,在这憋闷、湿热的鱼舱里还能挺住一时,其他老幼妇孺就遭不住了,起初有人拍门呼救,有人哭天喊地,有人吐了一身,怎奈这舱盖异常结实,外边雨声又疾,里边听不见外边,外边也听不到里边,许多人声嘶力竭过后,大多力竭窒息昏死过去,只听几个婴儿嘶哑的哭声越来越弱,身旁那姑娘气息也是越来越促,最终也是脑袋一耷,歪倒在唐歌儿身上。
唐歌儿心中大急,可没三长老的吩咐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偷渡出海可是重罪,要是被外边的河防官兵拿住,这一船上的丐帮弟子和百姓只怕病没得治,还得吃上几年牢饭,那吴总兵想必也就是拿住这一点,屁股压在舱盖上坐大小一个时辰,这才吃饱喝足扬长而去。
好不容易唐歌儿眼前一亮,舱盖“吱呀”一声掀开,小柿子蹑手蹑脚钻了进来,就看他一进来就皱紧眉头,捏住口鼻,接着扫视一眼昏睡中的人,然后挨个探每个人的鼻息,唐歌儿正要开口去问,却见他不像来招呼大家出去的,便也假装睡去,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做啥。
小柿子见人群中没了动静,最终视线停留在唐歌儿身旁那姑娘身上,他将鼻子凑到姑娘粉白的脖颈边上,失神地嗅上好一阵,接着缓缓拨开那姑娘衣襟,将手伸了进去……
唐歌儿微微睁眼,看见小柿子的举动,那姑娘上身衣物已被他褪去一半,当看到少女微微萌发的胸脯,和曼妙的腰身,唐歌儿便再也舍不得合上眼,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胸中一股邪火越烧越旺,身下某处也头一回有了异样的反应,纵然是他从前在芙蓉楼里偷窥临摹那些“活春宫”也不曾有这样的体会……
可转眼这邪火便化作满腔怒火。
小柿子正要得寸进尺,忽然有人攀住他肩,小声道,
“哥,狗才干这事啊!”
小柿子情急回头,一看是唐歌儿,一个拐肘将他顶翻,不屑道,
“你个小娘炮哪懂这事儿滋味,等我先耍一回,再让你耍一回,你就懂了!”
唐歌儿爬起来,仍攀住他肩阻拦道,
“你这么干,丢的可是咱丐帮,和三长老的脸哪!”
听他这么说,小柿子怒了,一脚踹在唐歌儿裆里,将他踹了个人仰马翻,仍不解气,又将他揪起来,骂道,
“我丢脸?三长老劳心劳力,带他们出海求医,也没见给咱帮长啥脸,钱没捞着,还落一身骂名,救人所急的,天天担惊受怕,真正逼良为娼的,终日逍遥快活,反正生来就是穷命,没个活路,索性死前快活一回!”
唐歌儿忍着痛,手上翠竹笔一横,挡在小柿子跟前,说,
“你就此收手,咱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还敬你是我师兄,可好?”
“谁是你师兄?这么个穷帮,老子不混了!”
见唐歌人跟他叫阵,小柿子冷笑一声,手上也扬起一棍,正中唐歌儿下巴,想着这一棍下去他八成起不来了,便继续对那姑娘下手。
唐歌儿跌坐在地,脸上从脑门到下巴,笔直地印着一道棍痕,他抹了抹嘴角的血,小声说,
“哥,从小你领我进丐帮,打架你总先让我三招,今天我还你三招,算扯平了。”
未及揣摩这话意思,小柿子眼前便升起一道绿影,急忙举棍格挡时,他手中棍已被劈为两断,唐歌儿的翠竹笔笔豪扫着他鼻梁而下,落在他肩头,一招盘蛇棍法中的“一衣带水”,小柿子不声不响,倒在地上。
一枚小小的玉翡翠从小柿子身上掉出来,正是那姑娘付的诊金,唐歌儿觉得有几分眼熟,捡起来仔细端详一阵,竟发现是罗剑卿平日戴在脖子上的那枚!
原来她是罗剑卿的妹子!——大惊之下,唐歌儿连忙帮她穿戴整齐,把翡翠放在她身上藏好,眼看她气息微弱,便将手摁她背上为她输注真气。
唐歌儿这些年在云台山上有多位师父为他悉心调治,正是体内雄精充盈,内力大涨之时,不多会儿罗蝶艺便有了些知觉,轻哼几声,双眼微睁,望了望唐歌儿,便又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唐歌儿揽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里的男儿热血涌动,又为先前偷看她身子愧疚不已,暗中发誓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