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上,一颗石头躺在上面,今天的太阳很好,同前几日的一样好,他把前面的身子暖和好了,便背转过身,暖和背面。他把整个身子都暖和好了,便觉得像是把根扎进山坡上一般踏实。
他把身子埋下了,埋到了泥土里。在山坡上,树扎了根,草扎了根。连叶子都烂到了土里。他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便以为一颗石头也会在土里生根。
山一晃,这石头便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了下来。
山便像是塌了。
他滚到了山坡下流淌的河水里。冰冷的水把他浸透了,他里面不再热了,从里到外的凉。
他在河水里嚷嚷着,前面凉透了,翻过身,后边凉。嘈杂声把那些对着河里撒尿的孩子吸引了过来。便对着他尿了起来,他是一颗硬梆梆的烂石头,跟那些早就躺在河滩和淹没在河水里的光滑的石头不同。那些孩子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外面粗糙、丑陋,布满了纵横的纹理和大大小小的颗粒,那些孩子精准地把尿撒在他身上。
他是硬梆梆的烂石头,但是还没有碎裂开来,因此那些尿并没有渗到他的骨头里,冰冷的河水把它们冲走了。他冷的厉害,在河水里打哆嗦。
在他旁边玩耍的孩童像是得了“胜利”一般吆喝,他们有的从山坡上滑下来,有的从草丛后面跑出来,采着各色的花,脸上带着各色的神情,都朝着他,朝着河岸聚拢过来了。他在这群孩子出生之前便存在了,因此便有着他们无法比拟的固执。无法比拟的悲伤,无法比拟的丑陋。
那些嘈杂的、“新时代”的孩子们在他身旁聚集了过来,沿着流淌的河岸。
河水此刻冰冷入骨,即便是经过阳光暴晒了一天,它依旧是冷的。这颗石头开始记恨起自己虽然吧表面粗糙、外面丑陋,但是没有生出棱角来,以至于大地稍稍一晃动,自己便从山坡上滚出老远,滚到了冰冷的河水里。
那些追打着的、体内流着他们父母骨血的孩子们,在河岸旁彼此扯着嗓子喊,仿佛是谁吆喝的嗓门大,谁便有了更大的勇气,他们是一群懦弱的孩子,但是一旦聚到了一起,便有了无比的勇气,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也不怕。他们是他们父母的孩子,体内流不尽的是父辈们的血,他们却仇视他们的父辈,他们为了情绪宣泄便让河岸决堤,因为无能便把那些骑着马在岸边走的人从马上拽下来,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笑,他们便一起笑,他们一边笑,一边对着河里撒尿。
他安静地躺在河水里,闻不到尿骚味,单单是觉得冷,不只是因为此刻河水刺骨,而是觉得他整个心都冷了,便如同此刻他整个身子都冷下来了一般。流淌、翻滚的河水自是无尽,于是他的痛苦便也没了尽头。河岸就在他的旁边,往外挪两步便可以出去了,但是他没有脚,滚到了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家。他也没有嘴,发不出声音来,他在内心里对着河岸大喊,想着河岸的人有听到的把他捞起来放到河岸上去,他发不出声响来,痛苦而沉闷的声响在他体内迸裂。
太阳沉下去,河水漫上来。饥渴干裂的大地再一次夺走了河水的温度。河水此刻较之之前更冷了。他躺在那里一天了,身体早就凉透了,此刻反倒觉得身子热了起来。
这颗愚蠢的石头,整个身子没在水下面了,他在自己快淹死之前已经淹死了。他成了一具无名的尸体,成了千千万万没有刻名字或者全身上下刻满了空洞名字的尸体中的一员,他在这里躺了一整天,等同于他在这里躺了四万万八千年。他张开嘴想要从胃里吐出火来,整条河的水灌进了他的肚子里。他溶解到了整条河里,成了河里一条翻腾不出声响的浪。
愚钝的石头选择了愚钝的死法,他死前便一直念叨着“若是有根,我若是能长出根便好了。”,就像是在春天时吞下一颗种子该多好,一颗青春的种子,一颗热和涌动的种子,一颗呼之欲出的种子,一颗长着双脚奔跑的种子,一颗怀揣着梦想的种子。他在吞下那颗种子之后 便决定不死了,再怎么痛苦也要活。等到夏天到了,他一张嘴,便绽放出整个夏季。
他在流淌着的黑漆漆的河底下面睡着了,做了梦,他在下面乐的发出声响,也便不那么怕了。
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一切又活了过来。那些喊不出声响的浪便像是不存在一般消失了。他抬起头,看到天空的云彩就飘在他的头顶,仿佛一伸手便能够得着一般,但是他知道他够不着,便如同他知道自己没手没脚一般。碧蓝色的天就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要不是他此刻身子整个淹没在浅浅深深的水底,他便开口发出声响来。他喝饱了河水,便忘了自己有嘴巴。他喝饱了水,便成了小哑巴。
他攒着一肚子的故事,打算夏天到的时候便讲出来。有他在山坡上的故事,有他在水里的故事,也有他在天上的故事。在他没聋之前,他不是一个聋子。在他没哑之前,他不是一个哑巴。那个故事便烂在了他的肚子里,成了河水下面流淌的寂静夏天的一部分。
等到那群孩子再次来到河边时,他的内心里便不再有了期待,他想着等到冬天来了,把他冻在河底才好咧。那些孩子玩耍时,从河底捡起一块块外面光滑的石头,像是从河底打捞出一具具沉默不语的尸体。他们尽可能地挑选着那些外面光滑、颜色泛白的石头,将他们抛到河岸上,他们把这些石头聚拢到一起,堆出一个属于他们的城堡。
此刻,他固执而丑陋、冰冷而愚钝。但是啊,还是有一只手把他从河底捡了起来,捞出水面向河岸那边扔去。
“啊。”
他身体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他忍不住喊出声来。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是个哑巴,自己不是活的,是死的了。
“咚。”
随着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感觉天旋地转。想要张开嘴把什么东西吐出来。这时他想起来了,他是个哑巴。他是颗石头。他不再是一团跳动的火了。在他身上那道丑陋而苦痛的疤现在已经长到了他的骨头里。他成了那道葡萄藤形状般的疤上结出的果实。
夏天的烈日肆意妄为地肆虐和蹂躏着大地,他在一块浅绿色的草地上搁浅。阳光似乎像他记忆里那般照在他的身体上了。但是他已经不行了,此刻他愚钝、衰老、苦痛如疤。一道长长的绵延万里的疤斜着分割了他的身体。阳光照上去从那些疤涌到了他的体内。他想要喊出来,但他是哑的。他的身子从那些疤上一点点迸裂开来。阳光烤热了他的身子,也给了他新的伤口。
他拧过头去,那些孩子用石头堆叠起的城堡像山一般高耸。也许他错了。打他生下来,他便没有见过山,他不过是在某一天从一个小山坡上翻滚了下来罢了。此刻他看到石头被堆叠了起来。便以为那是山了。
阳光猛烈,痛苦割裂着他的身子。
那群孩子欢笑着,在他旁边堆着城堡。他们拣选着石头堆城堡,因此他们舍弃了他,把他丢到了一旁。
此刻阳光凶猛,草木皆兵。
他的身子一点点迸裂开来,一个孩子从他身上跑过,踩在了他身上,如君所见,他丑陋、固执、愚钝、外面粗糙还有一道长长的疤。他把那孩子垫疼了。他感到愧疚,艰难地翻过身子来,想让那孩子踩在他那相对圆滑的后背上。
他被那孩子一脚踢开,他飞的老远。
阳光强烈,照满了他的全身。
此刻,他仰面朝上,用那巨大的疤面对着太阳。
他感到了羞愧,于是,背转过身去把疤藏了起来。
阳光剧烈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觉得他的后背烧了起来,他听到了后背咔咔作响的声音,似乎他的后背也开始迸裂,新的疤像种子一般萌发了出来。他假装自己聋了,假装自己疯了,他把头埋在土里,把疤也埋到了土里。
他不管了,身后的疤再怎么迸裂下去,看不到便是假的,看的到,闭上眼也不是真的。
夏天此刻就在天上,活跃而耀眼。
他那些烂在肚子里的故事从他那巨大骇人的疤里面流出来,流到了土里。
他以为那是种子,可它们不是。
他以为那土地能长出树来,可它们不能。
于是,他不悲伤了,他死去。
于是,他不呐喊了,他哑了。
他趴在这片土地上,背对着阳光,睡着了。
等同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