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除夕的第二日,京城还在戒严抢险中时,对少郡不利的传言就有了,尤其是那些受灾的百姓,一向对鬼神敬畏,平白遭了雷劫,没人挑唆也会心生怨恨。
皇上对少郡的宽容本就是朝堂上的争议,这下百姓一闹,更是重新提起。原来对少郡的功绩还心存善意的官员和百姓,如今也被天怨之说困扰。有的就提出,少郡曾为社稷筹谋,为民生献策,现因女子身份逆天而行,就该以身为祭,平息天怒,世人一定会铭记这位为社稷牺牲的女子,四时为她祭祀拜祭。
鲍硕接到这种奏章时,顿时发了怒,御书房里像遭了灾一样一片狼藉,能落地的都被摔了。
“一群庸臣,愚昧!无知!白吃了朝廷的俸禄,只会顺着无知百姓胡闹。这江山要他们何用!”
显贵指挥着内侍们一面收拾,一面劝道:“皇上息怒,臣子哪能和皇上比,明日朝会斥责他们就是,何苦自己动手砸,不累吗?”
“累,朕才不累,累的是他们。愿跪就让他们跪。传朕口谕,明日不开朝会,有事就在宫外跪着吧,早晚想通了就来见朕。”
“皇上,”显贵先给皇上跪了,大着胆子劝道:“皇上在这节骨眼上罢朝,不明智啊!那宫外跪着的不光是朝臣,还有百姓,今日已经有死难者的家眷抬棺戴孝堵到宫门前了。皇上三思,如今西北不宁,西南叛乱,不能再给外敌机会了。”
“那要怎样,让朕杀了丞相,他们才满意吗?朕哪里对不住他们,丞相又哪里做错了?就因是女子做了官就该死,他们就没有母亲和妻子女儿吗?何其狠心!”
“皇上是一国的君主,是圣元帝王,历史上,没有哪个皇帝是手软的,皇上应以江山为重,不能,不能动情。”
鲍硕被戳到了痛点,狠狠瞪了显贵一眼。
“传---”他顿了一下,把霍长瑜的名字咽了回去。
霍府里因着女儿已经是人仰马翻,霍长瑜这两日也忙着给母亲请御医,他怎会不知。
“传祝仕梁进宫。”
不久,祝仕梁便进宫了,自京都雷劫后,绾秀就不见了,就像她说的,躲回云岭她主子那儿了。一个人的寂寞他已经习惯,总比二百年被磋磨好许多,在这里他受皇帝宠,有亲眷疼爱,还有诸多同僚下属捧着,回天域也不定有此待遇。
“臣祝仕梁见过皇上,陛下有何吩咐?”
“帮朕拟一份告天下书,就说民间传言不可为证,昭告天下寻求能证明长京雷劫与霍少郡有关联的证据,人证物证都可。那些什么儒家说辞不足为凭,就要证据,朕会依法处置。”
祝仕梁闷头一笑,被鲍硕瞅见,不满道:“朕依法惩处不对?”
“臣是想,皇上睿智,臣觉得此法可行,臣这就去起草。”
“写的认真点,别让百姓说是朕搪塞,还要委婉点,表明朕是公正的。”
祝仕梁写的这张告天下书,没辜负他的才学,若不是少郡偏见,那状元就是他的。他也按皇上要求的去写了,但文人就是文人,每一个字都举足轻重。反正这张告示一贴,不但没起到平抑的作用,那怨气竟有转向皇上的势头。
很快,就有议论说当今皇上不敬天地,不尊古训,是被少郡迷惑,愚弄百姓了。
鲍硕也被气笑了,自己和百姓,不知是谁愚蠢,外敌当前,还能自相残害,多好的百姓啊!这江山社稷怕是他们也不在意吧?
这些还暂时动摇不了他拖下去的决心,但一向天聋地哑的王太师出面了。从马车上下来,手举着奏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跪在那些请愿的人中间。
守皇宫的侍卫们不敢怠慢,忙着传信儿给皇上。
王伯安这三朝元老的身份影响太大,皇上也不敢叫他在那儿跪着,便传了进去。
这位元老级的人物,虽然在家憋着,可京城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是实在憋不住了。一开始他对少郡有恻隐,毕竟是青年才俊,不是一般女子。他也很矛盾,既不愿看这女子倒霉,也羞愧被这女子凌驾。这点心思不是多么大度。可如今事态的趋势,已经影响到社稷安危,责任心便油然而生。
他这一进来,就有了进言的机会。他一不提惩治少郡,二不讲牝鸡司晨,只把那些历朝历代的帝王之术一一道来。什么勤政爱民,什么顺应民意,还有民可载舟也可覆舟。皇上应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违了民意天意等等。
这些说教,鲍硕在他当上太子后就被面提耳命,都是老生常谈了。他耐着性子听完,就是一句话,皇上要上朝,要听谏言,要顾全大局,要安抚民心,要做明君。
他客气道:“太师先回府,您说的这些,朕会考虑的。”
客客气气送走王伯安,又让侍卫亲自送他回府。他不想在皇宫门口那些人里看到他,那样又会引起更多的非议。
这老头,两位先皇都待他如上宾,自己也对他又敬又烦,听他说了一通,看似没说少郡如何,可句句都在逼她走死路。
他看着门口候着的显贵道:“叫和福给朕准备便装,你通知帖木儿,让他去宫门那里传朕口谕,让那些人散了,说朕这两日就给他们答复。”
换上一身天青色汉人便装,外罩黑色斗篷,蒙了头脸后,鲍硕带着和福走旁门出了皇宫。
在朝堂内外闹的乱糟糟时,少郡所在的大牢却是一处最安静的所在,听不到喧嚣,看不到争锋。一支笔,一张熟宣,就是少郡如今要做的事。她答应要为子媗和皇子画一幅观音像,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是胸有成竹的安排自己退路,可除夕夜改变了这一切。面对大劫中遇难的百姓,她说服不了这些陷入狂躁怨怼的人,面对权势她可以不惧,可面对愚昧的平民,这些生命让她措手不及。
如今她已不能一走了之,民怨早晚会给家人带来困扰,一旦出了京城,她也会成为民间传言的灾星。
也许她这一世就这样到头了,就像自己初来长京,在通惠河看春花落红时的感叹一样,落红非是卿薄命,摇曳蹁跹落九重。信手拈来香染指,东风一舞满江红。做一世人若能如此,也算没白活。
她微笑着落下了最后一笔题字:愿娘娘千岁安康,祝皇子平安顺遂。弟子灵华敬呈。
“霍小姐,有人看你来了。”李簑的声音传来。
此时是傍晚,晚霞透过高窗落在牢里竟比午时还要亮些。是谁呢?自从那晚出事后,婉婷她们也无法来了,能来的只能是那人。
来人除去风帽,正是鲍硕。跟来的和福又在桌上多点了两根蜡烛。
“皇上来的正巧,民女的观音像已绘制完成,请过目。”
少郡双手恭敬地呈给鲍硕。
鲍硕展开看了一眼,也没心思欣赏上面的字迹,卷起来递给和福。
“你好宽的心胸,朕忙的焦头烂额,你却无事人一样,难道你不知外面的局势对你如何不利?”
“知道又能如何,皇上也知道我是无辜,您不是也拿这些人没办法吗?”
鲍硕在唯一那把还算舒适的椅子上坐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少郡。她还是那身蓝色男子束袖袍服,宽宽的束腰,硕长挺拔,脸型瘦了,却是更显英气。
他怅然若失,曾经一切的美好就这样被打破了,他不知怎样才能永远留住这份美好。
“朕今日来,是想问问你的打算,朕也知道你一开始就计划着离开京都,如今你是否还有这想法,朕可以帮你。”
少郡愕然抬头道:“皇上真敢违逆天意,放过我?”
“什么天意,你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朕从未想过这些。只是局面越来越坏,有人不想放过你。”
“大不了一死,我这七年得风得雨,也得天意眷顾。月满则亏,水满自溢,七年前就有道姑警示与我,我那时没放心里,如今倒是应验了。眼下我只求能护住家人无恙,一切皆随天意吧。”
“试想一下,如果你能逃出去,我可以给你安排处满意的住所,你可愿意?”
少郡笑了,说道:“皇上,你是不是还没放弃那个念头,我说过,若无自由,我宁可死去。”
“你,”鲍硕气的脸红:“你这人,辜负朕一片心意,就凭这,朕也要严惩你。”
“求之不得。”少郡很气人的来了一句。
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她不好再逗他,实话实说道:“如今我也不瞒皇上,我原是天域的仙姬,被天帝贬为凡人来了乾玄大陆。历劫三世,不论哪一世都是人间过客,所以这一世我不遗憾,归去乃是新生。我有能力逃走,却不能连累这一世的父母家人,只有一死方能了却民怨,令家人一世安宁,希望陛下成全。”
鲍硕难以置信的听着:“你,不是骗朕?”
少郡把手放在鲍硕胸前,令他感受着一股很强的灵力进入后,随即收回。说道:“这是我的灵力,上次师父来时就告诉我,我的灵根还在。这下,你信了吗?”
鲍硕信了,却也不满道:“你既然是灵根尚存,为何这一世甘愿放弃,难道你不留恋我们心血凝结的圣元大业?朕贵为帝王,却也是凡人,下一世朕要去哪里找你!”
“皇上,不是少郡不留恋,是这一世的缘分尽了,我也没想过事情闹成这样,我还有路吗?皇上不必再为我影响社稷安危,西南动乱需要朝堂稳定,民心军心稳定。做帝王就要有帝王的大格局才是。”
鲍硕突然心定了,他起身道:“好,朕成全你,明日就下旨。”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似乎是想把少郡的模样印在脑海里一样,深情中带着一种决然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