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人类文明的角落里。

　　某个人正因为分配的东西出了问题而与分配的人起了争执。

　　问题的争端起源于前阵子的一封匿名举报信，在信中提及虽然我们在上一次的斗志之中取得了胜利，并且获得了尤为突出的进步和成果。现在每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按照人数分到了相同数量的粮食和生活用品，与之前某些人获得了三十人份的粮食和生活用品，而某些人则分不到一人份的粮食和生活用品不同。现在每一个人都分得了一人份的粮食，只不过同样是一人份的粮食，有的是1标准量的，有的则是10标准量或者更多。

根源性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改变了问题的形式罢了。

　　经过了一级一级的形式研讨会，和一次一次声势浩大的投票表决，最终终于达成共识取消（极）少数人的特权，实现公平、公正分配食物和生活用品。

　　这次的争执是因为那人发现自己分到的食物跟他身旁的那人不同。虽然他们二者分到的食物数量和重量是相同的。但是包装里面装的食物却是完全不相同的。

　　“米饭和面包能够填饱肚子，肉、鸡蛋、鱼也能够填饱肚子，并不能因为我和他都填饱了肚子就说我跟他是受到一样平等的对待吧？米饭和面包填饱了我的肚子，只能让我免于死亡，我没有多余的精力生活。而鱼、肉、蛋、奶让他欢愉，他甚至可以毫不顾忌地把没吃掉的食物从容倒掉。他面色红润，心情舒畅，甚至有闲暇的时间和精力打球和读书。他们把应该属于我们的那部分拿走了，有了多余的精力，便有了多余的勇气。想着嘲讽我们，惦记着吃掉我们。从平等里面寻找特权，没有阶级，他们便制造出阶级来。与其它人享受一样的待遇只会让他们在夜里睡不着。”

　　说话的这人很快被从人群中间分了出来，被请到了办公室里面。

　　在这间办公室中间的位置坐着的是“问题纠察办”的领导，此刻，他正把注意力慢慢转移到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他缓缓开口：“具体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到了。是我们巨大的工作量之中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我们对于你们的意见还是能够虚心接受的，就像是上次出了问题，经过我们内部几个月的研讨、投票和问责，现在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嘛？我们对于你的对于问题积极反映的态度还是极为认可的，但是你反映问题的形式还是有问题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有很多种的嘛，没必要这么激进，我们的社会一直在进步，我们的关系应该更加和谐，而不是靠着暴力、扯着嗓子吆喝就能解决问题。我的办公室离你们争吵的地方也不远，你只要走十几步便过来了，没必要扯着嗓子吆喝，搞得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一样。”

　　“我便是上一个问题反映的那个人，先前我来过这里几次，你应该是彻底忘了。我在这里反映了几次问题，以为这里可以解决问题，直到我看到那些反映问题的信件被装到车上，拉到一块空地上焚烧。火一直烧着，那些纸和文字不会呻吟、不会呼吸、不会呐喊、不会喊疼。它们只会在沉默之中化成灰，风一吹便散了。没有人提出问题，没有人反映问题，没有人解决问题，这个社会便没有问题，一切便都看起来欣欣向荣。我像是攀爬台阶一般向上一级一级反映问题，直到问题受理了，接下来便是几个月的报告或是会议，一次接一次的工作总结，新的建议一次接一次的投票产生，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弃权。我看着院子里的那些杂草开始生长起来了，起初我还关系地修剪着它们，到后来，我已经忘记了我曾拥有过一片院子，我每天得穿过一片草原才能到家里去。”

　　把根长到办公室里的那个人不慌不忙地让人把他办公桌上的水杯里的水满上，门外慌张跑进来一个人，从那人脚旁边拿出热水壶来将桌子上的水杯里的水满上，然后恭敬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喝了几口杯子里的水，便又想起来了自己眼前还有一个人便张口说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我所想的那样的水到渠成，一个人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保证当天就能解决，十个人的问题我们可能保证一个周之内解决，你反映的问题是全国性的，几千万甚至上万人的问题，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今天提出问题，明天便有人会出面解决的。一丁点小的问题无限放大之后也会变成一个大问题，政府高层这么处理，在我看来是非常合理的。”

　　“领导，我有一个疑问，我刚刚看到的那个人，那个走进门来给你倒水的那个人，他的工作内容只有每天给你倒水么？”

　　“是的，他的工作完成的很好。”

　　“我看到那热水壶就在你的脚旁边，你只需要弯一下腰便能拿到了，况且以我们目前的时代，直接把热水供应到你的办公室里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没必要浪费一个人在这种无聊的工作上。”

　　“无聊的工作？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国家有多少像这种看似无聊的工作？有多少人靠着这种无聊的工作养活自己？我们时代所产生的巨大生产机器以及淘汰了太多还有体力和能力工作的人了，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有美好的愿望和理想，他们都有美好的明天。但是现在哪怕最低端廉价的机器人都可以取代五个人甚至十个人劳动，你指望工厂会花更高的价格来为他们的梦想买单吗？眼前你所看到的无聊工作，不会比其它形形色色的无聊工作更高尚、更崇高。但是，便是像这样千千万万的无聊工作构成了我们的国家，让千千万万的怀揣着理想的人活了下来，继续做他们的白日梦。便是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工作，也会有千万的人想着争取，崇高不会令你们或是他们填饱肚子，现在你们吃饱了饭，发了癫，开始追着我，问我意义或是理想？开始索要公平或是平等？那我便告诉你好了，公平从来就没有在任何时代实现过，公平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给你们这些爱做梦的人吹一个大大的肥皂泡罢了。一旦肥皂泡破了，你们便慌张地满世界去喊‘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你们的父辈惶恐，所以你们跟着惶恐。你们的父辈做梦，所以你们梦游。”

　　“我的父亲是个工人，他曾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一直都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就是枯燥乏味的，他的人生索然无味，他以把我养大当作他人生的所有意义，尽管他没能看到我长大并且像他一样成长后成为一颗正常运转的零部件，但他以我为荣，就像是我觉得是我索然无味的人生让他同样的人生充实了一般。他去的那家工厂问他结婚生子了没有，他便同他们骄傲地说他有了我。他们便把他安排到了有害气体车间工作，那些气体可以导致人无法生育，那些人觉得我父亲有了我便不需要再生育了，便安排他去了那里。但是那些气体也会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损毁、吃掉他的肺。他们却没有告诉他，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人没了肺也能活着，也许是上面的人也并没有告诉他们全部。他们也许觉得一切都无所谓。这个庞大的国家有几亿人。永远会有新的人站出来取代原来的人。等到那些气体把我父亲的肺啃食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损毁了自己，损毁了自己的人生，他居然第一时间想着跟我和母亲说对不起，似乎像是他搞砸了一切，他的人生，我和我母亲的人生，我们所有人所能被毁掉的一切。医生那边说他的整个肺无可挽救的完了，像他整个人生一样完了。他整个胸腔可以呼吸的地方被挤压的像个小盒子，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碰在冰冷而坚硬的铁壁上一般。他痛苦地在床上扭曲，整个痛苦是一个活着的人所不能承受的，但是把这个痛苦分到几亿人那里，那痛苦便是微乎其微的，他快死之前想要嘶喊出来，但是肺吸不进空气了，张不开嘴，发不出声响，喊不出声音来，巨大的寂静在他的肺里炸裂。声音小到即便我站在他旁边，也听不到他发出的声响来。但是即便是这样小的声音，我想着乘以几亿倍，也是能够令大地撼动的声音了。”

　　但是这声响显然没有撼动对面那位把根扎到办公室的大人物，“很显然，这是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虽然我深表遗憾和同情，但是我依旧只是一个小人物，只能是别人的舌头和嘴，改变不了什么。我在你这里也浪费了足够的时间了。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因为你近期对于我们工作造成的巨大影响变动，我只能再给你最后一次跟我反映问题的机会了。在此之后你将作为‘特殊问题人员’被我们所监控，并在一段时间之内不再具有反映问题的权利。”

　　“好吧，小人物大大人，我不再有任何问题想要说了，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父亲生前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来，那是在有那么一片茂盛的森林里，有那么一群动物，在那么一个荒年都饿坏了肚子，他们便商议着选出一些动物来给其它动物找食物吃。选举公平而公正，除了兔子之外的动物都选中了兔子，兔子们极力反对，当天的选举被迫取笑。第二天，投票方式变了，并非全部的兔子都得出去找食物，一部分兔子出去找食物而一部分兔子则跟其它动物一起享用食物。兔子们便动摇了，它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围墙产生了裂隙，开始轰然倒塌。于是有一部分兔子被投票投了出来，出去寻找食物，然后它们便再也没有回来。当最后一只兔子被审判并被带上绞刑架的时候它便问那些动物为什么要审判和绞死自己。那些动物便问它兔子是不是都应该为其它动物劳作致死？它便回答说是的。那些动物便借着问它它是否是只兔子。它开始打量起自己全身上下，这时它才想起自己也是一只兔子。它回答说是的。接着它便被绞死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从那个巨大的高楼里走出来，走到门口那里，他停了下来。

　　外面的阳光照的他看不到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