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三月春天,中午有微热燥闷,夜里仍有寒骨之感。
姑苏行宫的这个夜晚却不平凡。
上下人等,忙里忙外,灯火通明。
皇后突然临产。肖仲景穿梭在产室和药房,汗流不止,紫荆和凌霄作为随身侍女紧伴床前。
绛色纱帐内,烛火映出产妇因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影。一盆又一盆的清水送进,又变成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而出。纱布由白而红,由青而红,由靛而红,一摞摞一叠叠,不停在侍女手中传递浣洗。
“火!再去多点几个炉子来!”肖仲景冲产室外的下人大喊,手上尚存血迹。
几个宫女焦急互望,最后只得说:“七个炉子连烧两个时辰,宫里已经没有炭火了.....”
“怎么可能!皇上明知皇后远在姑苏寒地,怎么会连炭火都不准备!”
“前些日子是送了些新炭来,可那是远从长白山采的,数量并不多,已然都用上了......”
肖仲景来不及作多言语,只得叫宫女们再想些办法。
七个火炉连续燃烧,虽然皇后早已大汗不止,毫无冷意,但此时若是不保持较高的室内温度,恐怕以她高龄生产双生子的身体,会有大碍。
宫口已经开到最大,但两个孩子实在拥挤,哪个也出不来。产道因为过度撑胀而撕裂严重,流血实在太多,皇后因极度痛苦和疲惫已经几度濒临昏厥。若再不得解决,只怕会一尸三命。
看来只得如此了。
肖仲景看向床上的血人,竭力狠下心来,对紫荆说道:“紫荆,给我去剪刀、酒、棉花和棉布来。”
紫荆心中焦急,听到肖仲景的话终于找到头绪,立刻取了东西来。
从医十年,未尝敢试用此法。
并非医术不济,唯其仁心不忍尔。
肖仲景将剪刀放在炉火上炙烤,一瞬间回想起当年初入太医院,师父常常责骂他。医者仁心,仁在救人性命,不是不忍看病患疼痛。关公受刮骨之痛而疗毒,有刮骨之痛,方救关公之命。
或许今日是一样的,若无皇后产子之痛,何来皇子公主,何来皇家的齐人之福和大晋国局。
行医者拿起剪刀,冷酒上洒,棉布拭净。走至皇后床尾,驱走他人,仅留紫荆凌霄二人。
“紫荆,凌霄,你二人分别按住皇后的腿,记住一定要用力!”紫荆与凌霄在困惑中照做。
肖仲景将处理好的剪刀拿在手上,一把掀开盖在皇后腿上的被子,找到皇后鲜血淋漓的大腿根处,又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找到产道口,将剪刀的一侧伸进产道内,另一侧卡住产道外沿。
紫荆心中害怕却不敢出声,把头撇到凌霄一侧,二人相觑后齐齐闭眼。
“呃啊!啊......”
剪刀在肖仲景拇指和中指的用力下闭合。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皇后腿下铺好的棉花全数染红。
紫荆和凌霄感到手下按着的腿,先是猛烈地抬升,而后颤抖不止。
“一定按住了!”肖仲景喊道。
肖仲景又走到床边,一手伸在皇后两腿间,手指撑开已经被剪开的产道。另一只先是在皇后肚子上摸索,摸出两个孩子大致位置。
找准位置,用外力挤压肚子。
皇后一阵惨叫,引得房外的婢女们向内窥视。紫荆顾不得害怕,转头将她们呵斥出去。再回头时,紫荆惊喜发现皇后的产道口多了一小簇黑色绒毛。
“孩子的头露出来了!”
肖仲景闻言,一只手小心作顶托状,另一只手又在肚皮上按下去。
此法极度危险,稍不留神,产妇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哪怕此刻床上躺着的是所谓一国之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其亦不过为凡人之血肉身躯而已。
一定要快。
婴儿之啼终于闻声于大晋姑苏。
第一个孩子降世,凌霄不忍再看一遍方才的场面,抱了孩子去别室清洗。
皇后已经无力挣扎动弹,鼻翼颤动,玉口微张吸气,几度陷入半昏迷之境。
再探,再压。
血液又出,伤口又裂。
肖仲景再次亲手拉扯出一个孩子。
凌霄再次抱去孩子,给孩子手腕缠上一条软质系带,作双生子的区别。肖仲景不敢懈怠,立刻取针滚烧,穿线缝合。紫荆稍稍松口气,所幸皇后已然因疼痛而昏迷,针刺之痛便不用再体会。
肖仲景拂了拂眼角的汗水,却不想抹了一脸血:“紫荆,快给皇后作清洗,尤其是伤口之处,用我提前教过你的方法。我去拿药给你,给皇后敷在伤处。后续的疗养庭丛会告知你。”
紫荆照顾好皇后,凌霄安顿好孩子,两个软团团的小皇子。肖仲景和肖庭丛备好药物,下人们收拾好产室,天色已显曙光。
肖仲景心中一团乱麻。
皇上到底要怎么办。两个都是皇子,日后的朝局究竟影响如何,更重要的是,他和紫荆会不会因此而受牵连。
正在思绪纷乱之际,突然有侍女进门,说到:“大人,宫里有公公来了。”
肖仲景顾不得疲累,只得迅速出门,见来人正是皇上身边的安公公。
安公公进院,尚未落座,尖细的嗓音就传进肖仲景的耳内:“肖大人眼角疲倦,可是一夜不曾合眼?”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为皇上和公公效劳。”肖仲景行礼作答。
寒暄后,安公公随肖仲景进入厅内,坐而饮茶,甚有闲意。
“肖大人,皇上听闻你今年刚过而立,已然是太医院的栋梁之材,对你很是欣赏,连照顾皇后生产这样的差事都全权教于你。”
“皇上挂念着皇后娘娘的产期就在本月,早早派了洒家前来姑苏照应着。果不其然,落脚不过几日,娘娘昨晚就临产了。听奴婢丫头们说,昨夜甚是风险,幸有肖大人坐镇。”
肖仲景明白这场交谈不会轻松:“若无皇恩照拂,臣亦不过一介草莽匹夫而已,自当愿效犬马。”
“哈哈哈,肖大人,你的忠心和能力,皇上自然看在眼里,只是大人,你如此智慧,不会不明白皇后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吧?”
肖仲景回答:“微臣自然明白。”
“明白?呵呵,洒家看你可不怎么明白呢!”安公公突然严肃道。
“微臣......微臣不知公公的意思是?”肖仲景十分紧张,他知道皇上的怪罪还是来了。
“你若是真明白,这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该活!”
肖仲景只得再作谦卑忠心之语,而后说道:“微臣自然知道。皇后的孩子,实则是皇上的孩子。皇后生子是皇后之责,帮助生产是微臣之任。如今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降世,微臣的新任务,自然是听从皇上的安排。”
安公公哈哈笑了一阵,道:“不错,肖大人果然是李太医的得意门生。皇上的家事,就是大晋的国事,肖大人如此聪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要想大晋国运昌盛,自然要皇家太平,这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夫唱妇随,何况皇上这样一位好君主,好郎君,更该是女子为其顺从,你说是不是,肖大人?”
肖仲景点头称是。
“哈哈哈哈,”安公公又是一阵大笑,“可若是这女子不明事理,竟想仗着娘家尊贵,与自己的夫君平起平坐,肖大人,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怪事啊?”
“既是怪事,自当除之。女子的尊贵,向来都是仰仗夫家的赏赐,宫中的地位,均是皇上的恩情,若无皇恩,朝堂也好,后宫也罢,不过镜花水月、小人作乱而已。只是,这不懂感沐皇恩之辈,下官与之并无私交,不知道下官可行何事?”
安公公饮茶,继而拍了拍肖仲景的肩膀,道:“不愧是皇上赏识的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远见。请肖大人细想,一棵树,若是长得过于茂盛,难免碍了皇上视听,唯有斩去其枝干,方得视野明净。大枝,小叶,凡是阻挠大晋国运的,都是圣忧。肖大人眼前,不正是多增两片小叶么。”
“安……”肖仲景想再说些什么,安公公又是一阵大笑,“皇上等着肖大人的消息呐。”
“公公留步!下官自然知道树大遮天、功高盖主之理。可若是这两片小叶培育得当,待将来成才之日,也是能遮风挡雨的。安公公,下官的师父曾多次提及过,他年轻时与公公甚是投缘,常常夜话交谈。请公公看在师父的面子上,随下官去见一个人。”
安公公回头,玩笑之意勾上嘴角:“哦?”
“安公公,下官自然懂得想要根基稳固,必然要修剪枝叶的道理,只是公公,若是能一举斩下粗干,两片小叶又何足为患。”
“肖大人竟有如此手段?好,且领着洒家去见见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