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在这一刻得了疯病,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此刻的我疯了。
我被反锁在孤独的房子里,窗户也被我用封条封上了。现在是壮年期的夏天,它热情无比。此刻的房间透不进任何风来,我热极了便在屋子里吆喝,外面的人便觉得我病的更厉害了,离我住的那个房间躲得远远的,生怕我跑出来,把疯病传染给他们。
其实,我跟你们说,我没疯,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没疯,哪怕表现得再癫狂,他也不是个疯子。白天的热浪袭来,让我觉得我疯了,到了夜里,天气凉下来,我便又觉得自己没疯。
如果你不信,你便到我的那间发着光的房间看看。它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是亮着的。那在屋子上面发光的东西外面的人叫它“电灯”,我叫它太阳。因为这间房间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在闪亮地发着光,其它屋子的灯我便不再打开了,因为太阳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太阳。白天我便开着灯,晚上我便把那扇房间的门关上,房间里的光透过门的缝隙照出来,这便是我的月亮了。
我收拾好了一间房子,供自己冥想,那房间不大,但是把屋子的东西都搬到了别处,这间房间又忽地变得大了起来。我想全世界的人都该有这么一间房子,不是用来睡觉的,不是用来生活的,不是拿来跟人分享的,单单是那么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不一定非得多大,单单是留给自己的房间,只容得下自己的房间,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静下来,不用被旁的人牵着鼻子走,不用被旁的人定义自己的人生,也不用接受别人嘴里的善和恶。我时常在那间屋子里冥想,一开始是片荒漠,后来是片海,一开始是头骡子,后来是条狗。
隔壁的房间用来搁浅梦境,里面堆满了从其它房间收拾过来的东西。前一段时间我还清楚地记得它们每一件东西从哪里买的,又是从谁手里搞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开始陷进那件屋子的沙滩里,开始从我的记忆里清除、抹去。我还是会隔上几天往这间房子里放进几件东西,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将一起在这间屋子里结上蜘蛛网,变老、变旧、生霉、腐烂。而我也将同它们一样老去,哪怕记忆再怎么鲜亮。我在自己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在承认自己衰老和不完美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生性胆小而懦弱,与其承认自己人生上的某些失败,不如把它归咎于这个社会形态的不完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白天也能做梦。过去的那些不完美的充满瑕疵的借口,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保护了我年轻时的幼稚的梦,当我转过身时开始往后慢慢一点点捡起这些丑陋而破败不堪的记忆时,我才意识到是这些不完美的记忆充实了我,让我这个虚假的空壳子变得丰满而立体起来。但是,即便这样。这间屋子我也不常过来,比起在这个屋子里找寻过去的回忆,这间堆满了过去东西的房间所带来的压迫感时常令我感到惶惶不安。
我的疯病时好时坏,在我好的时候我便独自出门出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说来惭愧,我虽然外表丑陋,但是我每次出门都衣着得体,举止文雅。我虽然不怎么打扫房间,但是我做的一手好菜。便是自己独居在这里,我的生活依旧不是将就着凑合。
我出门时,旁的人总看我,这总让我惶恐,总以为裤子拉链没有拉上或者裤子裂了条大缝。因为我长的并不好看,但又没有那么难看的缘故。我不理解旁的人回过头来盯着我看的意图。我在没疯的时候是看不出疯的,就像你们正常人一样,我疯的时候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旁的人也不知道。因此我疯了十几年,别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我疯了。也因此,别的人但凡盯着我看的时间久一点,我便觉得莫名的惶恐,生怕他们看出来我是疯的。
外面的世界我还是了解的,虽然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是对我个人的影响并不大。唯一影响的就是蔬菜、水果、肉蛋之类的价格浮动,我每次购买之前都要在一旁观察好一阵子,约莫知道了价格才敢过去买东西。我虽然不介意自己长久地呆在一间屋子里,但是我介意别人知道这件事情,然后准备了一大堆问题像是审讯犯人一般一股脑地抛出来。
其中我最难回答应该的是他们问我这件事的意义。我想了十几年也想不通。既然这个世界上有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必然就有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些人在森林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时间,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乡半步,有些人在沙滩上睡着了浪费了一下午的时间。那么,就会有人把自己关在某个封闭的,闲人免进的房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兴许死在了这间房间里,兴许虚度了几十年的时间,又或者在那屋子里倒腾出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来。
见者有份,皆大欢喜。
现在想想,在我不算漫长也不算短的人生阅历里,我似乎遇到过那么一些笨家伙们,他们天真且愚钝。他们来自月球或者其它地方。某一天我看到山上发着红光,便以为是着火了,便疯了似的往山上跑。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应该已经疯掉了。一,那座山上有管理的人。二,那座山不归我管。三,我去了,别人反而怀疑起是我放的火。四,当时的我瘦的像根木条子,既救不了火还容易烧死在那火里面。但我当时不仅疯还年轻,因为年轻便永远憧憬着为某个事业或者某段爱情献出自己的生命来。
前面便是火红色的光,我闻不到树木叶子燃烧后散发出的味道来,也看不到头顶上有烟,等到我跑到跟前只看到那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死掉了么?”我冲那群人喊道。
“并没有,我们只是在冥想。”
“冥想些什么呢?你们。”
“我们为什么失败了,接下来怎么办?”
“你们又从哪里来?”我放松了警惕,走近了他们。
“月亮快要把太阳吞下去了,一张嘴,满世界的毒气,环绕着树杈的乌鸦把树压倒了,血从它们体内流出,弱小的野兽,只敢等到别的动物腐烂了才敢过去吃尸体,一颗新生的太阳,一出生便带着皇冠。我们从一个挣扎哭喊的生命体里剥离,在杀死它之后,它将不能作为我们的母亲。”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因为他们疯的比我还要厉害。我望向周围,周围都是一些损毁的机械碎片,他们似乎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落地时脑袋朝下,所以把头摔坏了。
我问他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们说随便,他们把命运交给我了。他们原本生活的地方,那些人习惯了几千年的规矩,害怕一丁点的改变,因为过去的经验让他们一直过的凑合,一旦改变他们的生活便没法子凑合着过下去,那些人追逐他们,想要把他们吞到肚子里。那些人每一个都十分胆小,但是聚到一起却有用不完的勇气。他们被追赶了三天三夜。漫长到追赶他们的人也忘了追赶他们的意义,那群人便不追了,停下脚步往回走。他们便反过来追那些人,把他们驱赶到冰冷的山谷里。
他们说他们来自另一个星球,我看到他们脑袋都摔坏了便信他们了。
我帮着他们把那些碎了的,残破不堪的零件又拼成了一个球体,球体的外面是树枝和藤条,只需要稍微用力,它便会散了架子。
他们跟我说:“来!我们一起。”
我同他们说:“之前的飞行器是完好的,运载你们还出了问题,现在这个破机器,还要加上我,怎么可能飞到天上去。”
他们跟我说:“来!你不相信,就永远得待在原地。”
我进入那火红色的发光球体里面问他们:“倘使出了问题怎么办?”
“便同我们一样头朝下摔到地上去。”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疯病犯了,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笑,我也笑,我们一起笑嘻嘻。
我们的飞船飞离了地表,挣脱了地心引力,我同他们讲我怕,我还没有离开过地球,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他们同面向我朝我说道:“‘我’永远是怕的,但是‘我们’不怕。”
我们看到前面围绕着巨大星球外的星环,我们打开用树枝做成的舱门,光着脚走在了上面。
我们笼罩在巨大的光亮和幸福感之中。我们不确定脚下踩的是什么,他们跟我说是路。
我们便走在那条所谓的路上。
我们今天走在路上,我们走在今天我们所走的路上,我们避无可避,我们是懦夫,我们是勇士。我们开始无比坚信自己此刻所走的路是真实正确的,因为我们都是胆小鬼,我们从来没有壮着胆假设我们是错的,因为我害怕想象失败。我们一直往前走,消灭了否定我们的路,即便他们挡在我们面前大声呼喊;振臂疾呼。他们便是他们,我们仍旧是我们。
我们沿着星环走向那个星球,我们越向它走近,它便越渺小。直到它成了一个球,放在我们手里。
现在我们把球交到了你的手里,把种子和太阳也交到了你的手里。在我们死后,把种子和太阳一同埋到地底下面吧,期待它们破土而出,期待它们能够保护你们。现在我们就要走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是遗憾是永恒的。一想到这里,我们便不再遗憾了。即便我们此刻满怀着对于未来愿景的期望,我们也不再年轻了。
现在,地球的人们请注意接受我们的脑电波,我们的意识正在进入某个巨大的黑暗空间之中。
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此刻我们的意识和肉体不再被束缚在逼仄的房间里。不再束缚在虚假的道德里。此刻我们正进入到宇宙幽深静谧的黑暗子宫之中。
在此,我们最后向地上的人们说最后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