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秦萧拎着一盏灯笼独自登上了藏空楼旁边的观星台。这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建筑，有一百多级阶梯，他拾阶而上，来到最顶层的巨大平台上。
他从屋子里拿了个蒲团，在离平台边缘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将灯笼放在下风向，小心地护住里头那盏摇曳的微弱灯火。
白天在这里抬目望去，能将大半个凤陵城尽收眼底，十分震撼。到了晚上，就只能看见皇宫乃至整座皇城中点缀着的各色灯火，与漆黑夜空中的星星点点相映衬，如星河倒映，看上去安宁又平静。只是不知这安宁表象下，又隐藏有多少汹涌的暗流。
秦萧很喜欢在这里看星星，很多时候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享受这份宁静，连高处呼啸的冷风都觉得格外喜人，让人心中冷静，不染杂尘。
与往日不同，今天他才坐了一会儿，就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什么人？”他有些不高兴被人打扰。
来人并不答话，只有脚步声不疾不徐，沿着台阶缓步上来。秦萧眯了眯眼睛，站了起来，风从他衣摆间穿过，钻入旁边的灯笼中，烛火便噗的一下灭了。周围一下陷入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物体模糊的轮廓。
脚步声近，楼梯口逐渐出现一个人影。
“又是你。”秦萧往那边看了一眼，转身坐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灯笼重新点燃，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除了我还能有谁？”宇文情笑着走到他身边，见只有一个蒲团，索性席地而坐，半点也不拘束，然后探头问他:“现在心情好了吗，不会打我了吧？”
秦萧面无表情，并不回答。说实话，还是有一些想揍的，但是先攒着，等以后……
反正时间还长呢。
他抬头看向头顶仿佛流淌着的银河。
宇文情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说道:“就没见过被打者还要找打人者送东西赔罪的。”
一股鸡肉的香味儿随着冷风窜入鼻腔，秦萧垂目看去，只见油纸包上面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出锅就买了，然后用轻功疾奔着送过来的。
那刚才上楼的时候还装什么蒜呢？气都没喘匀吧？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怎么感觉比上午更冷淡了，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宇文情见他还是不说话，就把纸包打开，又往他面前递了递，说:“尝尝，我特意去李记买的烧鸡，底下还有城南买的烧饼。”
秦萧把纸包接了过来，拿了个饼啃了一口。
他发现，无论什么时候见面，宇文情总是会拿出各种东西对他进行投喂，而且脾气很好，似乎从来不会对他有任何不满，无论他多么冷淡、凶恶、视而不见，都会热情地贴上来，直到他愿意搭理为止。
年少时除了在幻仙山上清修之外，师父偶尔会指派他下山历练，而宇文情总是会在各种角落里出现，然后跟在他身边帮助他，陪他翻山越岭，陪着他战斗，从来不让他受伤。宇文情似乎对任何地方都很熟悉，会带他走街串巷吃零食，看杂耍，捏糖人，做糍粑，带他见识各种幻仙山上没有的东西。
从十六岁初遇到三十六岁死亡，从来不曾变过。
这样的朋友，谁都没有办法抵抗吧？或者说，这样的朋友，根本就不会存在。
能支撑这样付出的，从来不是任何感情，而是巨大的、无法弥补的亏欠。
骗子。
秦萧垂下眼睫，一滴液体轻轻砸在手腕上，很快消失在衣袖里，冰冰凉凉的。
“怎么了？”光线昏暗，宇文情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但仍敏锐地感觉到他仿佛突然从全身满溢出来的悲伤和难过，并为之感到手足无措。
好在，那种剧烈的、令人窒息的情绪外露很快就随风消散了，秦萧看起来一如往常般平静，他抹了抹手腕，终于开口：“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红鬼来凤陵了。”刚刚那股情绪的余威犹在，宇文情语气都小心翼翼的。
“我知道了，青鬼也来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刚好凑一双。”
“马上中秋祭了，他们很可能会捣乱，你要小心一些。”
“知道了，你说完就走吧，不要打扰我看星星。”
宇文情被他气笑了：“行，小的这就退了，老爷您看星星别看太久，早点回去睡觉。”
观星台上又恢复了宁静。
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只有手中尚有余温的食物提示着曾有人来过。
秦萧以前觉得自己很了解宇文情，后来才发现，人是很复杂的。无论是外面广阔的江湖，还是这里的宫墙深院，又或是清冷静谧的幻仙山颠，每个地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说的秘密。他也有，且无人诉说，无人可解。
将手中的油纸包与灯笼并排放在一起，他突然在这个冷夜里感觉到有些孤独。
秦萧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灯笼中的烛火再次熄灭，不知哪里飘来的云层遮盖了星河。
小黑悄摸摸地爬了上来，蹭着他腿边坐下。
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碰到温暖柔软的皮毛，微微一顿，便顺势搭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你主子让你来的吗？”
小黑歪头看他，似乎没听明白，转而探头去嗅旁边的纸包。
秦萧便伸手拿了过来，问它：“你要吃吗？可惜已经冷了。”
小黑蹭着他，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看起来还挺开心。
“走吧，回去让人给你热一下。”秦萧笑了笑，捡起地上的灯笼站了起来，抱着小黑走下了观星台。
将小黑和烧鸡一起交给外面伺候的宫人后，秦萧就回了藏空楼，开始制符。
他记得，就是在这一年的中秋祭典上发生了意外，皇帝受伤，加上年纪大了，又受了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半年后就病逝了。他与皇帝因为见面时间不多，所以并不很亲近，但这是他最亲的长辈，也十分疼爱他，他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于是他选择了这个时间点结束闭关，回到凤陵城来。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给皇帝制作一道暮云派特有的护身符。这种符可以抵挡一次致命攻击，但材料不太好找，好在他早已有所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