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安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露出浅浅的疑惑，与男子对视片刻，浅笑道：“岳公子，吾居此位，为百姓断事需讲证据。”
宋星摇狠狠点头，道：“正是！这位岳公子，你有何证据，拿出来！”说完一脸地自信地仰起头看向那人。
谁知这位岳公子嘴角一扯，并不迟疑，握拳执礼回禀卫子安：“请四公子查探此人身，必定能找到我府中午后丢失的翡翠玉镯，那是我准备送予我夫人的。”
宋星摇两眼瞪住岳公子呆在原地，慕岑丢失的玉镯正揣在怀里，这人如何得知！他又是何人！她的心里一乱，一时间思索不出对策。
“你是谁！”
宋星摇挣扎着站起身来，质问岳公子。岳公子向后撤了半步，抬眸瞥过宋星摇，继续对着卫子安稽首。
卫子安微微皱眉想了想，右手食指一勾，紫云颇长眼力见地走上前，口中轻语：“姑娘，对不住了。”说着伸手摸向宋星摇周身，只消几许，真的将锦盒找了出来呈给卫子安。
“我……”宋星摇被冤地讲不出话，只能辩白道：“这镯子是我捡的！我真不认得此人！四公子，还请……”
岳公子打断她的话，镇定自若道：“四公子，如此，便分明了。”
四周看热闹的客人气氛放松下来，有人乍着胆子低声嘀咕，对宋星摇指指点点，臊得她无地自容。
卫子安与那岳公子无声对视片刻，方点头，将锦盒递给岳公子，又问：“那么岳公子是准备将此女交由太守尉定罪，还是带回去自行发落？”
岳公子浅笑，回道：“民不想将事情闹大，不过府内琐事，不必惊动太守，此女交由民带回，用心教诲一番便罢。”
卫子安只思索顷刻功夫便点头默认，目光沿着门前堵住去路的人群一扫，人群立刻弓腰避去两侧，露出宽敞的门廊，他又看了眼岳公子和宋星摇，握着军刀背过手去，抬腿带着身旁人大步离开。
拂柳苑灯红酒绿，门廊上的灯笼被风拂过，摇摇晃晃宛如佳人献舞，摇曳的暖光笼在地面，丈外的暗处，冰凉的青石板之上跪了一人，正正当当挡住卫子安去路。
那人头发灰白，冠髻之上未簪钗，只系了发带束髻，风一吹，额发凌乱结绺，黏附在鬓角。上身裸着，背负荆条，腰背挺得笔直，并不理会他身后对自己指指点点的百姓。
卫子安见到地面的人，缓步停在门槛外，一手握着军刀，另一只胳膊小臂虚抬，带着笑问道：“老将军这是作何？”说罢对着身边人使了个眼神，那老者小跑上前，弯下腰就去扶跪着的人起身。
拂柳苑那些喝酒找乐子的人纷纷挤到门口去看，窸窸窣窣嘀咕着。
“跪着那人是谁？看着面熟呢！”
“你喝多了眼花啦？那不是咱们前中郎将，沈时老将军吗！”
“谁？怎么会！老将军一身功名荣休，怎么能……”
宋星摇虽被那岳公子牢牢薅住衣后领，可心里好奇心大盛，也抻着脖子去看，无奈被拽得太紧，她的视线越不过人墙，只能听见只言片语，急得不住扭着身子想抖掉身后如钳子般牢固的手，脸颊累得通红。
“你倒真是爱凑热闹。”岳公子松开手，向前迈了半步，立在宋星摇身侧低声说。
宋星摇扭脸故意瞥了他一眼，捏了阴阳怪气的语调回道：“你不爱看，你为何不走？”
岳公子目光扫过宋星摇，看向屋外，轻轻嗤笑不答。
“罪臣沈时，特此等候四公子，以荆棘负身，请公子降罪！”老将军并未去扶递过来的手，仍倔强地跪着。
“真是他！老将军这是怎么了？”
“我估计是为他那个独子沈鹤的事……”
“哎对对对，哎，可惜了……”
卫子安微微垂首，手指关节不住敲打着手中的刀鞘，没有立刻接话。半晌，才换了稍稍柔和的语气，“老将军，地上凉，你先起身。高内侍——”
沈时老将军身旁，那老者高内侍低头应了，忙再次伸手掺住他，想用力将他拉起来。
老将军抽回胳膊，弯下腰，低低匐了上身，头重重对着地面一磕，身下传来瓮声：“求四公子饶我儿性命！老朽愿以丹书铁券上表，自请发配南蛮荒芜之地！”
“沈老将军，这是何苦呢！”
卫子安两手交握背到身后，踱步向前，再未令人扶老将军起身，“吾与令郎年少相交，本是挚友，即便他看上了吾的一两件东西去，实话讲予吾，那便赐给他也无妨。何况老将军曾护父王有功，于情于理，吾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顿住片刻，目光隐隐发冷，又补充道：“他若不逃，何至于到如今这局面？”
沈时老将军又矮了半截脊梁，背上扭曲的疤痕被荆条刺破，洇出血迹。
“我儿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还请四公子看在老朽一面，饶我儿……”
“此话差矣！”卫子安抬高音量打断了老将军的话，“丹书铁券为老将军以命换来，吾念将军年迈，本可赦沈鹤之罪。然，沈鹤孤傲不逊，不与吾请罪，却勾结鬼方细作通敌叛国，计划之周密绝非冲动可论！军中将领叛国，此罪，非合族诛之难平！老将军，您的免死牌，还是留给自己罢！”
卫子安句句高昂，说到最后，眼中精光乍现怒气喷薄。
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再忍不住交头接耳，难以置信地悄声议论开：“不可能”、“沈府世代忠良”……
卫子安目光扫过，四周立刻恢复了沉寂。
“老将军，还有何话要说？”
沈时趴在地面不住颤抖，强撑着口气，良久，一身傲骨好似被抽干，无力说道：“老朽……无话可说。家中出此逆子，老朽无颜面对青州百姓、无颜面对北军将士，铁券可保老朽性命，老朽亦心有余愧，明日卯时城开，自请佩戴枷锁，流于南蛮赎罪。”
卫子安挺身而立，斜过眼看了看地上苍老的人，只留下冷淡的“随老将军意”，随即挥袖离去。
百姓一窝蜂围住跪着的老将军，拉扯着扶起他，替他摘荆条，打理鬓发，更有老妇低声啜泣。
宋星摇咂咂嘴，她来青州半月，凡去了茶馆或是市集桥头，那些说书卖艺的伶人，无一不是赞评沈时老将军忠勇事迹，一身傲气。如今当众祈求四公子恩典，却得知独子叛国的消息，对将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他来说，莫过于比死还煎熬。
宋星摇虽然双手被缚，像捆了绳的鸡一般伸展不开两臂，下边却不闲着，撇开腿要凑上前去。
哪知刚迈开半步，便被岳公子捞了回去，在她耳边悄声戏谑道：“怎么，想跑？”
方才的事一件接着一件，闹得没有心情，宋星摇此时才发觉，岳公子的语调如此熟悉！她心中一滞，静下来没言语，只偷偷细看这位岳公子的脸。
岳公子身旁挽着的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宋星摇，秋水般的眸底满是狐疑。卫子安走后，拂柳苑渐渐恢复了热闹，一众人客人各自回到矮几前接着喝酒取乐，喊着花娘出来瞧。
岳公子向人群中滑动，不知看见了何人，眼底沁出几分嘲弄，倏尔又恢复如常，牵起身旁女子的纤手拍拍，柔声说：“笙笙，随我回客栈吧。”
两人一番眉目传情，很是肉麻。
宋星摇立在他们面前自我感觉十分碍眼，她抽抽嘴角，脸上写满了尴尬，正古怪地打量着那岳公子，恰巧与他转过来的视线相撞，她一惊，不知何故，那岳公子盯着她的目光晦暗，也不去理会女子伸出来欲挽住他胳膊的手，反倒拎起宋星摇的后领，率先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宋星摇被丢进了官驿当中一间漆黑的客房。麻绳尽退，她扭动着手腕活泛僵硬的肌肉，一点点适应了屋内的黑暗。
夜空的星光熹微疏朗，将窗扉刻印出一道竖直的、泛着薄光的线条，她展展手臂，走到窗前推开，窗外是浓郁的夜色，安静，不见任何的人影，不远处的枝杈上蜷着一只夜鸮，转过头来，眨巴着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向她。
无人看守，但宋星摇并未逃。
“岳公子……”她回到床边坐下，小声自言自语，咧嘴一笑，“想见你真容还真是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