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重归祖地的时日愈发迫近,心绪便越是凝重、忐忑、与彷徨不安,这种情绪波动并非毫无由来。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些许画面,而往往转瞬即逝,心情必须平复,可绝非轻而易举,还是应当多多游曳于广袤书海之中,以笔墨纸砚来压制烦扰,能寻获诸多解决之法迫使静心凝神,然现如今,行云流水即乃绝佳良药。
若是疑难解,或者痴于夜深,不知几时,忘乎于食尝去饥,家中贤妻便为其排忧解难,互道衷肠。
以‘蕙质兰心’赠之,这四字笔走游龙,谈笑间即一气呵成,可谓道尽了爱慕之情。此情羡煞旁人,说是神仙眷侣亦不为过。显然婚姻变质未曾长足留恋于二人身上,而这番矢志不渝可委实难能可贵,离弃的念头不屑于去妄动,彼此的情定三生胜过世俗的纷纷扰扰,付出了,便闹个轰轰烈烈。
在临归乡之际,他亲自妥帖地服侍好了卧榻之人,平日多由家仆伺候其吃喝拉撒,然今晨有别于往日,虽一语不发,但皆在不言中。
三两仰慕者早早候于府外暗处,实则是耐着性子蹲守了一夜,毒虫狂欢的盛宴,受累之人的哀嚎,怎叫一个凄惨。为了获得夫妇的亲笔签名,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认为做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此番并非为他而来,只因被拥护者另有其人,对此常是不置可否,以往多遇此况,女性的柔美令他们心驰神往,男性的豪放反倒未能提振他们趣乐。心思细腻者,往往更能引起彼此灵魂上的共鸣。多年练就了甚为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岂会生妒,肚量可没那么小。
对此情形,他早已备妥诸多应对之策。其一,想到的是无情轰走,行使作为恶主的霸道之威。然而他名门出身,腹藏锦绣山河,平生待人接物最是儒雅随和,又怎可做那等自毁声誉之事。其二便是请入宅中,好生看茶伺候,命仆人招待妥当,对于面见倾慕者只消敷衍了事,或者闭口不提亦可,然而,如此行事亦是欠妥,客必然生恼,得了个待人凡凡的名头。最终,或可将早已写就的名笺赠之,长久以来多是这般对付一二,如此一来,即能少了诸多纠缠不休的糟心事。
将尽了兴的来客悉数送别以后,此间的小插曲便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当着手准备启程踏上归乡之途。妻儿那处则无需过多忧心,只因挚友已派专人照顾饮食起居,至于三叔这边也已安置妥当,外出几日,由福伯亲自操持邸中大局,一应事务交予他手,办理诸事亦能更顺。
伊氏祖地坐落于大山深处,依山傍水,鸟语花香,远远望之,依稀给人一种云雾缭绕之感,过后定睛一看,又不过平常罢了。实则,这常使四海游客不明所以,误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或是大白天撞鬼了。如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毛骨悚然,一下子丧失了赏玩的乐趣,呆不了半日便匆匆离去,远离这蹊跷之地。
破落的村口之处,有数名稚儿在嬉戏,耍的是当地常玩的小物件,伴随着口中唱起了代代相传的歌谣,勾起的是烂漫无邪,只不过早已一去不复返,所见所闻,物是人非,免不了一阵感伤。
一见来人,稚儿们便慌张逃去,顾不得收拾玩物,以及半道上跑丢了的草鞋。十数载未归,大半乡里青年皆纷纷踏上了另一番新征程,余下全是留恋邻里睦气,不愿轻易割舍这一份纯粹,小一辈这么些年也未识来者,主要是村里换了许多新面孔,年迈者位列仙班,幼儿新诞,加之历经十余年之久,稚儿们又怎识得来人,尽皆将其错认为外乡客,生了惧意,方有适才那般失态之举。思来想去,也是无知者不怪。
家家户户之中,有大半的枯槁长者已驾鹤西去,寿终正寝,一辈子无灾无病,乐于此间逍遥自在,如此说来,拥有福报之人得以百年归寿,也还算走得安详。
老槐树下恰宜乘凉,日间饮茶谈心,且互赠吃食,斗几乐,尤无穷。
在村中长者种下它的那年间,也于旁侧修了一座土地庙,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然破败不堪。但却碍不住村中众人年年来此祈福长寿,以望消灾破厄,一生安康无忧。
如今春暖花开,离春节也已过去数月,恰逢雨水多发之季,许是得了槐树庇护,这座土地庙才安然无虞。不过,贡品却落满了尘,放置了长久,早已干瘪得不成样子。所幸常有人来清洗土地公与土地婆,而今摸上去一尘不染的,显然刚洁身不久,虔诚者定将福佑世代。信则灵,反正自记事起,村内从无祸事纷争,老人口中常念叨着“神灵护佑,儿孙满堂”等诸如之言,念久了,听惯了,也就不再半信半疑,转而埋下了一颗虔诚之心,固守至今。
往事如烟,然而却历历在目,恍如隔世。心头止不住的辛酸苦楚,尽皆化作汩汩暖流,祈福安康,余生如意。
他撤下了干瘪瓜果,以及发馊的肉食,转头将早已购置妥当的新鲜贡品呈上。接着三叩首,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一生忠实信佛的他,并不妨碍遵循传统习俗,对其亦满是虔诚。
“石头?”不多时,便走近了位花甲老者,他本在挥汗农忙,村头引起的小小骚动,老远便瞧见了,虽已年迈,但脑子仍灵光得很,完全不输于年轻一辈,“你是小石头?”
“邓叔公,好久不见。”伊适从赶紧起身恭迎,来不及整理着装,忙凑上去嘘寒问暖一番。
老者待人和煦,对伊适从疼爱有加,在其幼时,只要回回有好吃的,必然有他一份。二人虽非血亲,但胜似父子,多年照拂之恩,没齿难忘。
“老远便瞧见了你,只是不太确定你的身份。”老者慨叹说道,“凑近一看,还真是你。”
“瘦了,也稳重了许多。”他哽咽不已,能再见故人,心中亦是拦不住地喜悦。
“您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伊适从的眸中泛起了泪花,见此也难掩欢欣。
“老咯!老咯!”老者哈哈大笑道。
二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诸多心里话急需互相倾诉,不吐不快。
一路上聊到天南地北,也谈到了彼此家中添了子嗣,免不了互相道喜。待到伤心处,便提及伊适从那对英年早逝的父母。当初是因外出打猎之际突遭天灾,方才不幸罹难,独留一对年迈爷奶将孙儿拉扯大。失去了家中顶梁柱,往后讨起生计来将举步维艰,幸得邻里时常接济一二,才算勉强糊口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