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内咬了单步青一口的娃娃？你这手怎么回事？”

高个子看起来比程钧云要大上那么两三岁，看起来成熟稳重，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看起来像只眯眯眼的小狐狸。他又给程钧云夹了个包子：“尝尝，我做的，你手这样吃包子最方便。”

这应该就是之前单步青说的做饭的十一？应该叫他师兄吧？

“谢谢师兄——我咬了单步青？”

程钧云惊讶的看过去，单步青看起来倒没怎么在意，吐了吐舌头道：“你可能是烧糊涂了，其实我也没怎么——”

“说的好像那天嚎的震山响逮着人就哭着问‘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别骗我’的不是你一样。”

真正的猛士十三，敢于直面单步青羞愤中带着弑兄灭口的眼神，敢于坐在条凳上一脸挑衅的往嘴里塞着包子，末了还一捋湿乎乎的头发，溅了单步青一脸的水。

单步青当时就毛了，仿佛那些清冷的山泉水在他脸上变成了刚过锅的热油，助长了那小小胸膛里的怨火。

“陈涛！”

“咋！”

“你皮紧了是吧不给你松松你还真给脸就蹬鼻子顺杆爬了准备上房揭瓦是吧？！”

可怜瘦猴在那愣了好半天反应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一旁的十一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的给他解释：“说你傻呢。”

被单步青唤作陈涛的瘦猴也不管那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意思，怼回去就对了：“说我傻？！你才傻！你是柳山门最憨的那个呆逼！”

“哈也不知道上个月是哪位奇才一脚踏茅坑里去了还求着我把他给拉上来。”

“单步青你！——好像去年给狗追到树上哭了一天的是别人似的！”

“嗤。”

十一师兄回想当年，脑子里浮现出当日单步青吓到腿软最后居然困在树上下不来，还要挂着一脸泪强装淡定的讲自己没事时，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噗。”

程钧云本来没想笑，程钧云只想安静的吃包子，反正单步青和瘦猴师兄也不会认真打，但是十一师兄一笑他便也给带偏了，只要看到一直以来都那么稳重冷静的单步青在提到这件事时脸红到耳朵根的表情，就忍不住想象当时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

然后就没忍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其他师兄师姐也看过来了，大多都一脸疑惑，少数明白发生什么的，要么是一脸莫名的姨母笑，要么是一脸“又开始了吗”的表情。

单步青不生气了，单步青微微一笑。

单步青说，十三师兄你过来一下。

十三是二，但十三不是特别的傻，十三不过去，十三要跑。

单步青不让十三跑，十三速度快，但是单步青脑子转的更快，他腿一迈把十三扫倒，然后跨在十三身上，开始几乎每月一次的大型痛扁师兄活动。

程钧云看着，也不知道该拦不该拦，再看看其他人反应如常，对于他们来说这俩之间的互相伤害还没有新来的师弟程钧云有意思，那些带着善意的好奇目光打量着程钧云，鸟都不鸟他旁边的鸡飞狗跳。

一旁的十一师兄伸手在他呆滞的目光前晃了晃，把他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这边来

“不用管这俩，十三打不死，也知道分寸，倒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十一师兄笑得一股奸商气息，虽然程钧云很少见过奸商。

“我的手？”

这个还是说实话的为好，毕竟也没指望能瞒多久，尽量和他们关系搞好点，至少是可以不去看他的身份而去判断他的利害的程度。

但是被砍掉的原因倒是可以隐瞒一下。

“我的手被砍掉了。”

“哦？”

十一细眯着眼睛，话里话外是不想他回避这个问题。

嘁，我还就回避了怎么着。

“我……不想提。”

程钧云酝酿了一下情绪，先是沉重的叹了口气，然后在十一疑惑的目光中低着头沉默了良久，接着抬头，眼眶刷的红了一圈，喉头滚动，声音都带了些哭腔。

“我、我不想说……我不想想起来……”

这你要再敢问你就是我祖宗。

十一是想赶在单步青把他的如意小算盘全部给这个新师弟讲出来之前争取多套几个免费情报，却不曾料到自己刚刚好踩在人家的雷点上，虽然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人间惨剧，但是继续问下去就太不是个人了。

十一便痛苦而又果断的放弃了自己的如意小算盘。

但程钧云一时半会还刹不住闸，本着演就要演到底，演出职业素养演出专业水平的精神，外加他并不想因为情绪收放太快导致被怀疑，程钧云决定不顾十一师兄的感受，坚持贯彻落实有始有终的原则。

就是苦了十一，忽然间变成了舆论的中心。

“十一啊，你又欺负人家小师弟啊，上回小舟和生花的事还不够你吃的？赚老婆本命都不要了啊？”

那是一个生的白净，好看的就像姑娘一样的男孩，他说话温声细语的，举手投足间都和其他那些个莽汉不一样，他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温和的笑。

除了他旁边那个蹲在凳子上，下半张脸给一块黑布罩住的精瘦孩子往脚地上吐茶叶的时候，白净男孩才难得的皱了皱眉头。

面罩小孩上半张脸上遍布着淡粉色的疤痕，他吐茶叶的时候，带着口水的茶叶是直直滑下来的。

白净男孩大概是在厌恶这个。

“十一那个嘴上没把门的，脑子一热什么话都往出飙，你就当他是肠中之气，不要鸟他！”

一个眼睛大大的男孩探过身子，程钧云眼泪已经憋了回去了，看上去就像没哭过一样，小男孩惊讶了一下，便又咧着嘴笑开了，一口白牙亮闪闪的可漂亮。

“我寻思我也没招惹你啊雷明！”

“你招没招惹我干我何事，横竖没去招惹钱万安去罢了。”

雷明无视了十一的抗议，随便搞了个借口糊弄过去，顺手往程钧云碗里顺了个包子。

之前在房顶上看见的那个提着刀的男娃看过来，他现在的注意力反倒不在程钧云身上，而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互殴的单步青和十三——叫陈涛来着？

“你都没拳路，打的过单步青才怪。”

他冷着一张脸开口：“单步青，你下手狠点，打不死陈涛的。”

“诶钱师兄你到底帮谁啊又让我打单步青又帮着单步青打我的！”

给扭过手腕制服在地上的陈涛不满的抱怨。

“你好歹分骨手出家的，拳路都没得活个什么劲，单步青你下手太轻，看着像个人样，其实就是个花架子。”

“钱师兄，我怕我这一拳下去又把那玩意儿给喊醒了，那我不彻底赢不了了。”单步青继续用力锁着陈涛。

那玩意儿？

程钧云嘴里嚼着个包子，心里想着，之前单步青提起过，陈涛一顿能吃几十个包子，难道和他嘴里的“那玩意儿”有关？

这个门派也很奇怪，似乎别人异于常人的那些方面对于他们没什么可好隐瞒的，甚至可以随意拿出来开玩笑……还是说，奇怪，就是这个门派的常态？

这就是她送他来的目的吗？只有在这种地方，别人才会与他共情？

十一师兄和雷明一句接一句的怼起来，周围那些娃娃有的跟着一起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不嫌事大还硬往上火上浇油……

钱万安拿着筷子对着单步青和十三指指点点，眉头一直紧皱着，却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里似乎是唯一一个能接受自己，能让自己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地方。

在这里，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吗……

肚子里紧缩的感觉把程钧云从飘忽的意识里拽了回来，他赶忙大口咬了几嘴包子，却忽然慢下来动作。

……真的蛮好吃的，比自己以前吃过的好多东西都好吃。

……也用不着怕了，至少现在，真的安全了。

柳山门的生活相当平静，虽然这是一个有着许多谜团的门派，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过得异常悠闲。

倒不如说，这颠覆了过去程钧云对于“门派”这个词的一切想象，他对于正常人世界的了解还不如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妖国衡天，在进入柳山门之前甚至只从母亲口中或者陈阿四偶尔偷偷带他出去听说书时知道一点那个复杂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地方，不同的风俗，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食物，比起那个经常性被母亲一抽嘴角草草略过去的衡天要有趣多了。

母亲曾经和他说过，门派会练武，会有门规，会有强大的师兄师父，会建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

【要是你有一天无处可去，又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时候，去柳山门吧。】

但是。

柳山门加上他一共二十三个弟子，正经像他和单步青这样每天坚持练武的就那么七八个，其余的要么干农活种种菜，要么在厨房帮忙做做饭，要么就去后山打猎添点伙食，要么洗衣服扫地，总之都干的是和练武不相关的事情，且没有刻意的要求一定要练本门的武功，就比如他自己因为师承孟渡洋孟师父，用的是本门的柳家刀，而和他师从一人的单步青却练剑；十一师兄似乎是拜一个叫做周甫的人为师，经常见他随时拿着几根细长的针对着别人一脸严肃的比划，丝毫不介意别人看二傻子一般的目光；又或者是十三，他连武器都不用，但是却有着和那瘦猴一般的身躯不匹配的怪力和极快的反应，柳山门似乎压根就不在乎传承问题，跟他过去从说书先生口中知道的，许多门派因为武功外传就打个你死我活的故事完全不同。

……难道那只是个故事？

程钧云也不敢问单步青，怕他又发现什么不对劲，只好一个人往肚里憋着。

至于门规，单步青给出的答案是：没有。

“怎么会？”

他当时脱口而出，正懊悔自己一时没控制住时，却发现单步青也是一副疑惑的样子。

油灯照的单步青那双眼睛越发的亮，和程钧云警惕黯淡的眼神不同，单步青的眼神传递着某种善意，总让人不自觉就无法去对他警觉起来。

如果照柯云所说，这是个不会耍心眼，又和自己目的一致的同门师兄，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对他放松警惕呢？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呢？

“咱们大师兄----你没见过，他叫方彦东，现在在国都当探风监，几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他跟我讲过，柳山门规矩就几句，爱谁谁来，爱咋咋地，只要干活，不死就行。”

“哈？”

“我也挺纳闷的，有谁规矩那么草率的，没半点文采就算了，还一点都不押韵，我严重怀疑这是方彦东自己编的，他当初给选上的时候是因为不会写文章，半夜窜进文试考场作弊，给探风监监头逮了个正着，迫不得已才被人家给招安的。”

出现了，柳山门的奇妙行事作风。

单步青笑了好一阵才收住，又继续说道

:“其实柳山门规矩差不多就像方彦东说的一样，我们确实是什么人都收，柳山门也确实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即使你的身份再特殊，柳山的各位也不会觉得你区别于我们……大家都是同样的人，都是被正常人世所排斥的那种人。”

单步青的表情在说出接下来那段话时，一下变严肃了起来，就像当时柯云在警告他时一样。

“但是啊，柳山也不是一般人会入的门派，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的身世，但是能入柳山门的，绝对都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会来到这里，而柳山门什么人都会收，是因为柯云师叔需要我们这种人，就像被困在一张网里的鱼，只有同样遭受着生命的威胁，才会撞向同一个方向，只有目的一致又毫无退路的一群人才有可能互帮互助。”

“单步青？”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柳山门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招惹到王崇德，才会被逼到这种程度？”

烛台里的油本来就不多，在发出了几声微小的刺啦声后，便熄灭了。

程均云的眼睛发亮，有点像黑夜中的动物，他似乎自己没发觉的样子。

尖牙，吸血后就迅速变成了人类孩子的样子，惊人的恢复力，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人的肤色和瞳色……

以及他曾经在山下时看过的，当街斩首那些妖国人前为人们展示过的妖纹，它们分布在不同妖怪的不同身体部位上，虽然形状颜色各有不同，但是都是对称的形状。

至于那个伤口的说辞，他看过擦伤，也自己受过——多亏了孟师父手下不留情，他能分辨出一部分伤口的受伤原因，那形状绝不是擦伤，甚至不是伤口。

并且就凭这位师弟三天的功夫就能将致命的伤口恢复的就像距离受伤已经有极久的时间，他也不信擦伤能在他身上造成那么大的疤痕。

但是根据柯云师叔把他和自己放在一间房的行为来看，他不仅没有恶意，对自己似乎还挺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