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记忆,他忽然间感觉自己好像置身凝冰之中,而身体比自己想的还要大一些,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思考,不停的思考。
程钧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段记忆里,他应该做错了什么,可是他又忘记了这段记忆。
他现在应该做他该做的事情。
单步青的扒门缝计划泡汤,他把腰间的剑往前一收,灰溜溜的从程钧云旁边走过,对他小声道:“聊完了去孟师父那里找我。”
又是新的记忆,程钧云只是麻木的照做 他并不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按照单步青的指示行动。
程钧云点头,目送单步青离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踏进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一个女人盘腿坐在炕头上,一手拿着把刀,另一只手顺着刀上的纹路细细摸着,时不时发现了什么,便眉头一皱,把小方桌上的一块细长的磨刀石拿来在那些纹路上小心的打磨,看上去她已经在那里磨了许久了。
女人听见程钧云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程钧云在这时看见了她的面容。
高鼻梁薄嘴唇,皮肤比起一般的女人来说显黑,却没了那种至白的病态。最吸引程钧云的是这个女人一头乌黑的及耳短发,虽说大兴皇帝把公主送上战场,剪短头发为了方便作战,且入伍军人皆必须短发,但是一个平民女子却剪短发,确实很奇怪。
至于那双丹凤眼——
跟柯云目光接触的一瞬间,程钧云便想本能的回避目光——的确,她的眼神中没有什么恶意,但是看过来的一瞬,那种危险的感觉还是让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身上,有有一种不太容易被人类嗅见的味道,和鸿鹄身上的一样。
血腥味。如果不是常年累月的干那种事,身上绝不会留下那么重的血腥味。
差点忘了,这是一个专门玩脏的门派,不过这种程度的脏……
难道是在暗杀?
但似乎这个门派又不专精于暗杀,结合之前的判断,再加上柳山其他人也没有那种血腥气,说话谈吐也符合他们的年龄……可能真正在做这种事情的,只是极少数人。
那其他人又是为什么来到柳山呢?
单步青很聪明,迅速便能观察出他的反常,比自己先发现柳山不对劲之处也是必然的——当然,也不排除柳山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柳山的真实情况,但以单步青和陈涛为例,单步青很善良,暗杀种事他还不一定做的出来,而陈涛……
陈涛,不会吧。
好,那就假设柳山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程钧云?”
“啊!啊?”
程钧云抬头,发现柯云已经放下了刀,眼神里隐隐透着些担忧。
“没休息好吗?”
“没……我休息的挺好的。”
“那就好……坐下吧,我想和你谈谈。”
程钧云就坐在了她旁边。
跟柯云说话没那么多顾虑,彼此对彼此的情况都心知肚明,也不用对自己半妖的身份藏着掖着,只是柯云也是个成年人了,到底要比柳山那些娃娃难应付。
“我从鸿鹄那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你大可放心,柳山门一向来者不拒,若是你想来我们这里,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拦着。”
柯云考虑了一下,决定继续说下去。
“——但是,程钧云,你要想好,你真的一定要入我柳山门下?”
柯云严肃的盯着他。
“有些事情我不会说的那么全,但是你应该是个聪明孩子——柳山门不是什么好趟的浑水,你若没做好送命的准备,最好赶紧找找别的出路。”
这不是出于良心的劝说,她确实不想牵扯普通人进来,他们可能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会给其他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良心……这种东西,至少在她的世界里,在她目视过那些景象之后,良心就变成了一个骗局,一个如果和上面那些人博弈,就必须舍弃掉的累赘。
为了那个计划,那个目的,她可以舍弃一切。
……所以,无论是半妖,穿越者,还是其他那些天生就该死的孩子,只要用得上,只要和自己目的一致,无论是干下了什么事情,无论多么被世道所不容,她柯云就是要保下他们!
“入柳山门,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是绝对的下下之策,我希望你能够考虑清楚,不要贸然决定。”
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就入了柳山门,若是有一天后悔,我敢保证——”
柯云停顿了一下,稍微傾过来,与身上那股血腥味相符的凌厉眼神直对着程钧云。
那种眼神很熟悉,他在很多人那里看见过。
而通常这种眼神一出现,就代表那个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做掉他,也有了足够杀死他的把握。
“你会消失的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程钧云的眼神很平静,虽然直面的是杀意的眼神,但是他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威胁。
首先不得不说,柯云很尊重他,知道了他半妖的身份,也没有对他改变态度,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的孩子。
这是程钧云第二次被这样对待,上一个这么对他的便是那个鸿鹄,还是在她对任何事物都是一种冷漠的态度的前提下。
她表现的不仅仅是善意,还有那种杀意——这恰恰是程钧云需要的一种态度,不需要怜爱,不需要怨恨,能用的上就用,忤逆自己便杀,不会被情绪所左右,也就是说,程钧云只要有用,只要一直站在她的立场上,他是否是妖怪并不重要,只要他有用,他就可以被尊重,就能活下去!
程钧云淡淡的笑了一下。
他不需要考虑的时间,也根本不需要考虑。
决定,那个时候就做下了,不是吗?
“柯师傅,这些我都明白,虽然我一直住在岭北,但齐逢的情况我也多少听说过一些,这些我都有准备。”
程钧云抚了抚左臂上刚结下的疤,妖怪的恢复能力相当惊人,早上看起来才刚刚愈合的伤口,正午稍晚血痂看上去便快要脱落了一样。
只是,伤口还是很疼,即使动作轻柔,快要愈合,那种想要哭喊出来的痛感还是疯狂撕扯着意识。
……嗯,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能呼痛了呢?
“我早在好多年前,就做好了走这条绝路的准备,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只要能够达到我的目的,我可以拿我的命去赌那个机会。”
说罢程钧云轻笑一声,一直在炕沿晃荡着的双腿随意的盘起来,残缺的左臂撑着小方桌,表情也变得放松随意了起来:
“您也知道我哪里都去不了,而一旦知道柳山门的事情,恐怕也没什么地方会收我吧。”
“没错。”
“那柳师父,您大可放宽心,有一个人拜托鸿鹄把我送来柳山门,如果是她的决定,那么我们俩的目的绝对是一致的,就算我哪天背叛了您——我也听过您的名号,无论实力还是势力,我都不是您的对手,到时候您轻易就可以使我人间蒸发,背叛您本来就是不合理的,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程钧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从容淡定的,甚至有些许少见的温暖,就好像只是在普通的唠家常一样。
“再说了,这是唯一能接受我的地方,我要是连这里都不要了,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男孩凑过去,一双泛着绿的眸子里是满满的笑意和狡黠,一头小卷毛湿漉漉的披在肩上,给水一润,颜色愈发的浅。
倒是有点好奇,这样的小子是什么妖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样狡诈多疑,怎么看都不像是温顺的那种。
也不止狡猾,想法相当狠辣果决,也不怕自己会真的杀了他还是怎样,居然就敢拿命开玩笑,好像有十足的把握对方不会杀了他一样。
……到底是被什么逼成这个样子的呢,她倒还蛮好奇。
“你既然决定好了我也不拦着,但是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影响什么。”
“可以,我完全可以都告诉你。”
“首先,手怎么回事?”
柯云示意他把手臂伸过去,程钧云犹豫了一下便照做了。
“……砍掉的,在西北部的时候没躲过去,给逮着了,原本应该更糟,但是鸿鹄来了,她把我救下来后就带我来了柳山,路上她告诉我了一些关于你们的事。”
柯云的手很凉,指腹处是常年用刀磨下的茧子,右手小指没了小半截。
然后她猛地一按,一阵钻心的疼痛自小臂传来,程钧云皱了皱眉头,捕捉到了柯云一个诧异的眼神。
“……扭伤了你不知道?我帮你扳回来,你没吓到吧?”
“没。”
“西北部时是谁在追你?”
……话题跳跃的真快。程钧云收回手臂时这么想。
“都有,无论是人还是妖。”
“不仅因为你是半妖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这其实也算是我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你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说的,埋在心里憋屈的要死,早点告诉您也好些。”
程钧云深吸了一口气,墨绿的眸子暗下来,低头看着地下磨刀时滴下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