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正一点点地将身子从黑暗里的角落里挪出来,因为身上戴着锁链与镣铐的缘故,他的行动看起来笨拙而丑陋。
“该死,都什么时代了,还要用这种老古董来对待犯人!”他埋怨道。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这里提到了犯人一词,在此之前,他是绝口不提这个词的,他从一进来便叫嚷着自己是被污蔑、陷害的。但是二十年的岁月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阴湿而黑暗的牢笼让他认清了属于他的现实。
他蜷缩在监狱牢笼中的一角,把身体蜷缩成一个“S”形,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在他的脑袋里轰炸完,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
长久的牢狱生活差不多快要把他的身体搞垮了,他已经越来越不适应这里了,在这漫长的二十年时间里,他申请了很多次保外就医,但这些申请最终都石沉大海。
漫长而沉寂的时间已经把他的苦痛稀释、精神瓦解。此刻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也成为了自己漫长苦痛记忆中的一部分。
当今天牢门打开的时候,他以为像往常那般出去走走的时间到了,他便哆嗦了几下,把身上的灰尘抖了抖,爬起身来低着头往牢门的方向摇晃着身子走过去。走到临近牢门口的位置,他注意到此刻牢门旁正站着两个人。
他抬起头望向他们,那几个人便张开嘴,原来他们是活的:“收拾一下东西,今天是你出狱的日子。”
他一时缓不过神来,向后看了看,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便跟着他们往外走。
他们把他带到一间淋浴室里,他用水把自己全身上下冲刷了个遍,高兴时便冲着外面嚷:“先生们,能安排我再在这里关上二十年吗?”说完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洗干净了,便从外面领到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他穿上去感觉不错,不过可惜的是此刻他的腰已经驼得很厉害了,衣服上的褶皱不管自己打理多久也没办法抹平,索性他不管了,装模做样地挺了挺腰,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一道敞开的门,一道隔开这里和外面世界的门,他超前走去,只要迈出这里,他便不再属于这里。
两个面部表情僵硬的狱警,两个无情的机器此刻正站在门口对着他拍手,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像是终于能够摆脱了他一般。
从那扇门走出来,似乎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静止的时钟开始转动起来,停滞的河水也开始流淌起来。他穿着新的衣服往前走,像是重生了那般,但是偶尔经过他身旁的人依旧会拿异样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回想了几遍确认了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之后继续往前走,那些人依旧是看着他,他想了想此刻的自己,他有些驼背、有点面黄肌瘦,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他又想起了自己此刻穿的衣服和鞋子,他望向四周,周围的人穿着确实跟自己差别很大,经过同周围的人交谈得知,此刻他衣服和鞋子的款式来自二十年前,哈哈,在他们的眼里怕是成了古董了。
不过,倒也没错。他长舒一口气,他的的确确是从二十年前过来的。
他按照入狱前的记忆找到了原来的住处,自然,经过二十年时间的洗礼,这里已经面目全非。
他在这条似是而非、光怪陆离的街道上来回转悠了很久,直到自己迷路了。他又在这条街道之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直到了他遇到了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当他经过那人身旁时,他身体忍不住停了一下,而那人也愣了一下盯着他看。从那个人口中他了解到,在他关进监狱的这段时间,这个区域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四批人。人们被政府全体性地从一个地方迁往另一个地方,他们被政府有意识地打乱重组,然后再在几年后被重新安排到别的地方。他问那人为什么没有搬走。那人笑呵呵地对他说,自己在这个地方没有固定的房子住,所以也便没有了搬走的意义。那人在这里经历了其它人的从混乱到平静,然后又不得比各自分别搬到别处的场景。在他待在监狱的这段时间里,政府已经把这个社会的平民区都同一标准化了。几乎所有的平民区都是统一的装修和面积,然后按照每个家庭不同的居民数,每隔一段时间再把他们分配到新的地方去。
所以,目前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然,他的家里人也并不想看到他。现在,他找不到自己的家,成了某种意义上无家可归之人。因为无家可归,所以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俩的家,他们便成了那个地方的永久居民,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俩并不是合法的居民,但是他们总能在该区域找到合法的没有居住的住所。
也因此,他们在那里居住了几年之后,他们又经历了一批人的搬走,另一批人的到来。他通过与这些接触发现了,这是两批完全不同的人,尽管从外貌上来说,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是同一个人种。但是他们的语调发音、生活饮食习惯、信仰和价值观几乎毫无关联。上一批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喜欢水果和面包,信仰达旦教的居多,每家每户几乎都养猫,上一批住在这里的人喜爱音乐和舞蹈。而眼下住在这里的人喜欢肉食和酒,也因此时常会有人因为喝多了被抬进医院或者因为酒后斗殴而出现伤亡,现在住在这里的人信封罗洛教,这个教派主张人性格的绝对释放和不受外部限制,因此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性格更为张扬和开放。烈酒和违禁药物也在这里热销(尽管其它区域这些药物都是违禁品,但是这里地下黑市的人总能通过神通广大的渠道搞到大量这类药品。)没有任何一家餐馆敢在店门口张贴“本店店内禁止饮酒”的告示,因为他们并不想在第二天看到自己被砸的粉碎的店铺以及被洗劫一空的柜台。报警也是没用的,如果报警的话,他们大概会在一个周之后接到警局打来的过去登记的电话,然后一切便石沉大海了。
与现在住在此地的居民相处实在是一件难事。虽然他同他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是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带有极强的地域性和地方特色。每次他需要反应很久才能大致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个很神奇的体验,同样的一个地方,换了一批新的人过来,便成了一个新的地方。
他也似乎明白了,这里的人很少与 旁边区域的人接触,同先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因为旁边的区域的人有着跟他们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不同的饮食习惯和爱好。所以,在这个国家里,每一个区域都是独立而孤独的个体,它们被拼凑在了一起,美其名曰复杂而包容。实际上更像是为了维护某种稳定而刻意维持的混乱的秩序。每过一段时间,这些区域又会从其它区域抽取一部分人过来。这些人乖巧而温顺,很快便会把先前区域的特征抹去,而融入到新的区域里来。
他之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很喜欢一种叫“永生梦境”的酒,和一款绿色包装的面包。但是现在在这里买不到。这边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记得有这种酒。很难相信,他原本以为这些商品在全国都有销售。但是他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与之前相比少掉的不仅仅是一瓶酒或者一款蛋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品牌很可能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消失退出市场了。),很多书籍、服饰、水果、食材都没有(当然你可以把其归结为不同族群的不同的喜好。)但是与先前相比所有的差异都有些过于刻意化,像是冥冥之中被人安排好了一般。
某一日,他正在这个区域的酒馆里喝酒,当时因为喝的高兴便与隔壁桌喝多的那位成了临时兄弟。当时电视里正播放着二十年前2027年新魔术队和领路者的打击球比赛决赛。他对这场比赛印象深刻,因为当时他正在一家汉堡店里抢劫。当警察把他头按在桌子上时,他的头不能移动,痛苦使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盯着他面前方向的电视看。此刻,电视里正放映着新魔术队和领路者队的比赛,比赛马上临近尾声,电视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天呐,是9号伯尔尼!他凭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和精湛的技术提前阅读了对手的意图,他迅速做出判断,击打到了对手投出的球。天呐,这球正以惊人的速度脱离我们的视线,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2比1!比赛结束!让我们恭喜新魔术队,让我们恭喜伯尔尼,新魔术队最终艰难地拿下比赛,它们创造和改写了历史!”
他至今做梦也记得这一段,他与旁边的人交谈到说到:“我至今仍记得新魔术队最后时刻9号伯尔尼击出的那颗球,终结了一场伟大的比赛,给一个时代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一旁的那人哈哈笑了起来:“老东西,你一定是喝糊涂了。这场比赛分明是领路者队最后赢下了比赛。”
他不再说话,他想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此刻电视机里的比赛也已经接近尾声。他不敢大口喘气,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天呐,是9号伯尔尼!他站在原地等待着对手的发球,漂亮!对手36号圣保罗以一个神乎其神的假动作欺骗了他,球以极高的速度贴着伯尔尼的脸颊划过。伯尔尼缓过神来,开始向着他的保命位奋力奔跑起来。他被领路者队的三个人拦住,重重地按在地上,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虽然他的眼里还留有些许不甘,但是他真能静静地趴在那里,睁着眼,等待自己失败的结局。哨声响起!全场比赛结束!让我恭喜在场的领路者队员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参与了演出。此外,让我们恭喜领路者队。”
它们创造和改写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