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廷议
郕王因不是皇帝,不得上太和殿主持朝会,便以监国王爷之身在午门代理朝政,王妃同行,亲送入朝,哪知还未进门,便听得广场之上哭声一片,群臣听得陛下朱祁镇被俘,无不伤心郁结,文武百官自上朝之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嚎啕大哭,悲愤之情弥漫整个紫禁城。
第一次主持朝会的朱祁钰看着朝上泪洒衣襟的群臣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禁对于谦生出求助之色,于谦一见,顿时会意,只见他袍袖一挥,厉声道:“国遭此难,你等不出谋划策,反而在朝堂之上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群臣经他这一喝,这才逐渐的恢复了理智,眼见朱祁钰站在当阳之下,想着如今大明国运皆握在这个年轻的王爷手中,忙整理好朝服,全都齐刷刷的望向这个监国的王爷。
只听朱祁钰道:“各位大人,今日廷议,则是要商量如何抵抗瓦剌铁骑,诸位若有良策,可共议之。”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一出列,乃是右都御史陈镒,只听他道:“依臣之言,此次陛下亲征,皆是因王振怂恿之故,这老贼手握大权,却不懂军略,胡乱指挥,将陛下置于险地,方酿下如此大祸,实在难辞其咎,臣请求诛杀王振全族,以平民愤,抓其党羽,以抚军心。”他心中悲愤难以抑制,不禁痛哭流涕,奏报之时声泪俱下,此言一出,群臣莫不赞同,一时纷纷响应附议。
朱祁钰今日本想商议如何御敌,怎知第一次站在权力之巅,手握重权,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人泄愤,他虽也看不惯王振勾结内外官僚,网罗党羽,擅作威福,但要行抄家灭族之事,实在有违初衷,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见群臣言辞激烈,实在难以安抚,只得道:“今日只商议如何御敌,这追责之事,还是改日再议罢。”
哪知朝中大臣平日多有被王振欺辱,早瞧不惯他专横跋扈之态,此时陛下不在,已没人为他撑腰,正是秋后算账的天赐良机,怎能错过,大都抗议不依,眼见众怒难平,朱祁钰左右为难,屡次给于谦递眼色,谁知于谦此时装聋作哑,竟视而不见。
眼见求助无门,又见百官喝之不退,逼之无奈,暗想道:我不过是代为处理朝政,你们却逼我杀人,可是想我来当替你们泄愤的工具不成?便要起身准备离去,谁知百官随后拥入,将他团团围在当中,皆跪地恸哭不起,纷纷大声叫道:“皇上被瓦剌俘虏,都是王振一手造成的,殿下您若不速断,何以安慰人心?”
此时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站出叱斥百官,道:“王大人平日待你等不薄,你等不思图报,如今他为护陛下抗敌身死,你们不念其忠心不二,却在这里落井下石,背后泼人脏水,栽赃嫁祸,其心可诛。”
要知这马顺本是王振一手提拔,方能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实乃王振的心腹之人,如今见众人说要抓其党羽,那第一个要抓的只怕就是他自己,心中正在担忧,却见朱祁钰面色迟疑,不做决断,赶紧抓住时机,站出来呵斥众人。
他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又有王振为其撑腰,群臣多有怕他,今日故技重施,只想着若能斥退众人,挨过今日之后,再做打算。
那知话还未落,人群中突有一人窜出,抬手一拳便往马顺头上而来,一看却是户科给事中王竑,这王竑自幼习武,倒也有些本领,只见他挥拳如风,边打边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以前倚仗王振的权威,助纣为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作威作福,可知死到临头否?”
马顺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自然有些手段,眼见王竑拳风虽猛,但也不过是寻常把式,侧头避过之时,不忘嘲讽道:“就凭你这瘦如枯槁的身板么?”他统领锦衣卫,自然也有些身手,虽比不得范广、樊瑾等人,但对付王竑却也不惧。
王竑一击不中,再见马顺嘲讽之色,心头火起,拳脚相加,只攻不守,招招不离要害,势如拼命,群臣那见过这等阵势,纷纷避让,顿时让出一块空地,这左右呼应,形若朱雀展翅的午门,此时俨然成了一处校场。
却说林思雨在午门之外,听得门内呼喝连连,今日朱祁钰第一日上朝,生怕惹出祸端,那还顾什么王妃之姿,三两步冲入午门,眼见马顺和王竑在场中打的难解难分,朱祁钰被围在群臣中间,于谦站在一旁,任由两人厮打,心中已然明了。
昨日在王府中,于谦曾私下求见,二人对谈之时,曾和她言明:大明群龙无首,须立皇储,如今太子年幼,不堪大任,希望她在王爷身旁旁敲侧击,早做暗示。
林思雨心思活络,又怎听不出于谦言外之意,昨日他邀群臣入府私聚,想必便是商议此事,如今要想朝堂上同心同德,第一件事便是要扫除异己,今日事端,说不得多是他暗中挑起。
想到此处,转头看向于谦,只见他也回望过来,二人眼神相碰,于谦微微点头,林思雨见他应承,知是他安排,这才放心下来,却不曾想他会让人在午门处动手,这朝堂上动手打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历朝历代都是头一遭,也不知于谦是如何想到这一出。
眼见场中王竑已渐渐不敌,群臣虽然愤怒难平,但都是读书之人,手无缚鸡之力,怎敢上前相帮,林思雨见此事不宜拖延太久,需早做了解,轻指一扣,便从头上取下细钗,待马顺身后空门一开,五指轻扬,那金钗划个弧形,便往他腰下‘章门穴’而来。
那马顺斗得顺手,眼见便要将王竑毙在场下,那知身后异风突起,突然腰间一痛,随即下身酸麻,顿时跌倒在地,王竑见势,那容他踹息,他此时激怒非常,那还管什么武功招式,上前一手扯住马顺手腕,一手抓住头发,双脚缠住腰身,大喝一声:“此贼被我擒住,各位快来相帮。”
于谦见状,大呼一声,道:“马顺罪该诛死,打死勿论。”
群臣一见王竑占了上风,又得于谦领头高呼,如今正是痛打落水狗之时,那还管什么朝堂礼仪,纷纷欺身上前,几十人对着马顺又踢又打,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只见马顺口鼻歪斜,满脸血污,当即毙命,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到,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会被人群殴痛打致死。
此时王振党羽毛贵、王长随两个太监见群臣激愤,心知不妙,便要抽身而出,却不料太监金英拦于身后,他跟这两个太监向来不合,此时突然发难,对两人一人一脚,将这二人顺势给踹到了人群中,群臣打死马顺,此刻也红了眼,心知除恶务尽,否则定遭报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蜂拥上前,随即两人和马顺下场一样,被群臣乱拳打死。
朱祁钰见平日里那些知书达礼、满口圣贤的老臣,今日行起凶来,有如疯魔,那还能看出谦谦有礼的文人模样,顿时惊得呆了,如今血溅朝堂,三具尸体同同承午门,眼见群臣激愤未消,将自己拦在其中,一时竟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劝服。
此时于谦扒开众人,硬挤到朱祁钰身前,扶臂高声劝道:“马顺等人其罪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人愤怒,况且群臣心为社稷,只想铲除奸邪,并无其他想法,请殿下念在众臣一心为国,不要降罪于今日在场之人,以免让人心寒。”
朱祁钰这才稍定,颤声道:“那依于大人所见,该如何处置?”
于谦道:“公布三人罪状,陈尸东安门,抓捕王振旧党,诛其全族,以抚人心。”
朱祁钰叹道:“今日本要商讨御敌之策,谁知既搞出这些事端,如今事已至此,那便全权交于大人处置罢。”说完便要抽身离去,林思雨忙上前搀扶,那知朱祁钰一把将她甩开,林思雨见他面有愠色,只得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同回王府。
待二人回府坐定,林思雨忙上前斟茶,却听朱祁钰怒道:“太祖严训,后宫不得干政,如今王妃暗通权臣,将本王置于险地,真是好大的威风,你可还将我这个王爷放在眼中。”
林思雨心知朱祁钰也不是昏庸之辈,今日之事,定是被他暗暗看在眼中,忙道:“殿下息怒,臣妾与殿下同为一体,夫妻共心,又怎会有害你之心?如今陛下北狩未归,太子年幼尚不知事,朝堂之上群龙无首,这许多大事都得由殿下定夺,殿下宅心仁厚,有些事不屑为之,臣妾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如今殿下大势所趋,难不成就没想过太和殿上的那把龙椅么?”
朱祁钰一听,腾地站起身来,望着眼前这位刚毅果敢的王妃,似不曾相识般,道:“自古以来,帝位继承皆有体制,太子虽然年幼,但到底是合法之人,立嫡立长,顺应朝制,王妃,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我也对你礼待有加,你今日怎敢动如此心思,可是想让本王背负千古骂名乎?”
林思雨见他动怒,不疾不徐,接着道:“陛下密信中也曾提及此策,事关国难,事急从权,何来的千古骂名?殿下不想背这千古骂名,那这满城百姓,千里江山在殿下心中又算什么?如今大军压境,边境上生灵涂炭,难不成这万千生灵,在殿下心中竟比不过这一世虚衔?当初在太湖之时,殿下为灾民奔走,和王振针锋相对,为民之心妇孺共知,臣妾见殿下性情刚直,行事果断,是那种有担当,有抱负的翩翩儿郎,这才以身相托,那知回京之后,殿下处处懦让,直至王振手握重权,方酿成今日祸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郕王,从此一去不返,今日午门事发,本可重现殿下威仪,那知殿下依旧畏首畏尾,自缚手脚,如此作为,实在让臣妾心寒。”
朱祁钰被她一阵数落,也知今日自己处理得不够果断,但这皇位之事,非同小可,那瓦剌铁骑连大明三大营主力都低挡不住,单凭这城中老弱又如何抵挡?自己此时若登上皇位,他日城破,那他便是亡国之君,如何有脸去地下见列祖列宗?这份重担,这份罪责,岂是自己一个王爷能扛得下来的?林思雨身为妇人,又长在江湖,自己身在皇家的这些担忧料来她也不懂,又何必多费唇舌,给她一一解释清楚。
眼见林思雨双颊微鼓,气息未平,只道:“其他事情,本王都可由你,但这皇位之事,万不能从。”说完茶也懒得喝,拂袖入后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