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涡消散，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茶姐如同虚无缥缈的魂灵，在这个奇怪的空间里轻盈飘荡。阳光透过寂静的海底，照亮了远端一座巍峨的宫殿，殿外耸立着无数巨型礁石，上方篆刻着的复杂纹路在斑驳的光影中若隐若现。
“我这是...在海底？”茶姐惊诧的环顾四周，声音在静止的海水中格外清晰。时间仿佛定格于此，构成一副奇异的画卷。密集的鱼群凝固在前方，幽蓝色的水母如同雕塑，连触须都不再摇摆。她刚一伸手触碰面前的生命，紧挨着的鱼群就被一同腐蚀，瞬间化为漆黑的齑粉。但这些灰烬悬浮在半空纹丝不动，也依然静止着时间。
在下方的海底沙床上，有条贝壳铺就的蜿蜒小径，破碎的螺纹相互堆叠，直直通往那座神秘的宫殿。
茶姐向下飘去，轻轻落到贝壳路面上，同时睁开自己的神眼。远端那座宫殿在神眼的扫视下开始频繁闪烁琉璃般的光晕，光晕在虚实之间剧烈变化，时而如海市蜃楼般透明，时而又如青铜浇筑的实体，叫人难辨真伪。
她没有多想，沿着贝壳小径默默前行。穿过茂密的珊瑚丛林和被海水泡烂的诸多建筑，便登上了一座布藤壶的礁石拱桥。
“那是...？”
拱桥尽头，一尊巨大的人鱼石像赫然矗立在废墟中央。石像的外表就和岛上所见到的一样神圣，不过美丽的面容已经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痕。尾鳍上的缠绕着的海藻早已枯萎，翠绿的青苔却在鳞片的缝隙间顽强生存。
石像的表情极度忧愁，既像是孤苦无依的守望者，又像是在默默坚持的守护者。古老而又厚重的圆盘基座上，扭曲的文字被保存在凝流的岁月中，似在对外来者无声倾诉遥远的故国往事。
恍然间，一滴浑浊的水珠从石像的眼眶掉落下来，在凝滞的海水中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那些扭曲的文字瞬间变得鲜活，在茶姐的神眼下拼凑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海水来回拍打岸边的礁石，碎玉样的浪花在夜色中不断翻涌。星空在夜幕的映衬下格外璀璨，皎洁的月光倾洒在绵软的沙滩上，缓缓浮现两个人的身影。人鱼姑娘倚靠在白发少年的肩头，朱唇哼动，婉转的歌声在海风中静静流淌。
那歌声如山泉般澄澈，又似春风般温柔，萦绕盘旋在空旷的海岸线上，久久不散。月光为他们年轻的脸庞镀上一层薄纱，在这静谧的氛围里，显得如此的美好。
“殿下...”人鱼姑娘忽然停止了歌唱，她抬起头，眼中倒映着星光：“看啊，今天的夜空可真美，这一定是无上神明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它们跟你比起来一文不值。”白发少年摇摇头，掌中细沙簌簌滑落，“而且，你不止一次这样说了。”
“不，这次...我必须得离开了。”人鱼姑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您若想我，就看看这浩瀚的星河吧，那里面一定有我们之间的回忆。”
“你不会离开我的，我们不是说过要做彼此的影子吗？！”白发少年忽然激动起来，猛攥住她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可我是神明的女儿，注定不能与您相恋。”
“我不会让它把你带回去的，满是枷锁和牢笼的地方，怎么能被称之为家？！ ”
“不可能的。你们终究是凡人，不可能与神明为敌。”人鱼姑娘无奈的叹息一声，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捋起，看向白发少年道：“若我还不回去，它必然会降罪于这个王国，我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
“凭什么？”少年闻言怒不可遏，将拳头重重的砸在沙地上：“凭什么神明就能肆意的主宰人间？它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殿下，请冷静点。您也总是这样，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人鱼姑娘握住了少年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泪水在姑娘的眼中不停打转，“为什么不能承认呢？在至高无上的神明面前，我们都得低头。”
“我......”
一瞬间，少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他痛苦的垂下头，哽咽着说：“我不能没有你。你难道甘愿回去...当一只关在囚笼里的夜莺？！”
“我也不想离开您，只是不得不走。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连累很多无辜的人。您作为一国之主，应该明白。”
少年浑身颤抖，他木讷的点了点头：“你等着我...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超越神明的存在！到时候，我就去穹顶...接你回来。”
“别做傻事了。”人鱼姑娘含泪微笑，望向海岸远边，轻声说道：“不如想想怎么度过最后的时光吧？您知道吗...？沿着这些礁石一直往北方游去，那里藏着一座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面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还有好多人鱼在那里留下的秘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去那里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
文字投射出的画面到此为止，茶姐合上神眼短暂歇息了一会，又重新睁开，继续凝视着这尊巨大的人鱼雕像。心中不免嘀咕起来:“这个空间，莫非就是旧水潮吗？”
她又将视线移向不远处，那里有片寸草不生的荒芜田埂。破碎的盔甲与断剑杂乱堆砌，泥土里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渍，无声的诉说着一场惨烈的厮杀。排列整齐的墓碑森然肃立，袅袅白烟悬浮半空，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禁锢。
在这片黑压压的墓碑群中，一座高大的白色墓碑尤为醒目。碑身刻满复杂且模糊的字符，唯有【人鱼王妃】四字能一瞬间辨出。
茶姐略微一愣，知道上面隐藏的信息能被神眼知晓后，就立即催动神眼扫视。那尘封已久的画面果真如洪水般涌来——
焦土在热浪中扭曲，无数怪物正发出痛苦的呜咽。少年红袍染血，握着利剑的手臂暴起了青筋。他仰头怒视苍穹，嘶哑的吼叫声震碎了天地：“你这个肮脏的、无耻的神明，竟敢将我的臣民变成这幅鬼样——！！”
“呵呵......”
高天深处传来冰冷的嗤笑，无形的眼眸透过皮囊，将少年的所有想法看穿。神明的声音像是自深谷而来，每一个字句都伴随着无比空洞的回响：“肮脏无耻的是你们！这群该死的臭虫，我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孩子在这种地方被玷污？！”
“住口！”少年大吼一声，剑锋直指苍穹！可神明只是随意挥袖，刺目的强光就将他手中的利剑瞬间瓦解。他震惊的望向自己的手掌，还来不及反应，那万丈光芒就再度凝聚，化作足以毁天灭地的光刃破空而来！
天地被照得如同白雪，少年在强光的压制下动弹不得，窒息的绝望不停蔓延。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脚边竟突突兀的出现一片漆黑如墨的影子。这片影子正逆光暴涨，与翻腾的血海结合，逐渐拉长了那模糊的轮廓。
“真讽刺啊，到头来…陪伴我走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居然真是我的影子。”少年的身躯在被神光一点点的吞噬，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还手，便挺直腰板，选择静静等待自己的消亡：“肮脏的怪物...即便水潮不在了，我也会从地狱的阴沟里爬出来，将你这幅虚伪的外表撕碎！”
霎那间，时空开始扭曲，墓碑上的文字发生改变——
夜空下，人鱼姑娘端坐在少年的身旁，甜美的声音划破血腥的空气，如蝴蝶轻舞：“殿下，您看！”
“看什么？”
“您的影子啊......”
“我的影子有什么好看的？在哪里都能看到。”
“是啊，可我突然想到，它应该是您最好的同伴了，因为它会永远跟随着您。”
“别傻了，在阳光下，没有它的位置。”少年摇摇头，将人鱼姑娘拥入怀中，淡淡的说，“最好的同伴是你，我的王妃。”
“呵...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它能像人一样拥有生命，这样的话...无论殿下走到哪里，您都不会孤单了。”
“那，我们就做彼此的影子？”
“好啊，做彼此的影子，永不分离。”人鱼姑娘甜美的笑着，万丈光芒却又重现于视野当中，画面再度切换——
少年跪在焦土上，眼神迷离。他不受控制的向那道耀眼的无上光辉伸出了手，口中喃喃自语：“我的影子...你怎能弃我而去？”
“......”
刹那间，少年脚下的影子脱离本体，身躯变得无比伟岸。水潮万物的影子同时朝这里聚集，在血海中翻腾重组，最终与它一起融合成一头身披鳞甲的狰狞诡影。诡影立即挥动镰刀，赤红色的影刃呼啸而过，竟将神明斩下的光刃硬生打偏。
——轰！
海水被强烈的光刃分割成两半，形成一道直通地狱的深谷。可苍穹之上的强光却不减分毫，仍旧刺痛着少年的神经。诡影一甩身后的斗篷，将少年护在身后，用身躯挡下那阵强烈的光芒。少年艰难的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长满鱼鳞的鬼面之上，无数螺纹正折射出冰冷的红光，密集的鳞片不停翕动，与手中镰刃一起散发着薄薄的血雾。它屹立于少年身侧，昂首直视着远天的神圣之躯......
但无上生命只是轻蔑的笑着，眼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存在。
“两只臭虫，无聊至极。”
苍穹上的光芒再度聚变，甩出无数根锁链缠绕的光矛如骤雨般倾泻而下！面对这无处遁逃的攻势，少年和诡影谁都没有退缩。眼见锋利的光矛愈发接近，诡影立即发出震天怒吼，挥刀纵身跃起，直扑苍穹！
可惜，神明毕竟是神明，两者的实力鸿沟根本无法跨越。在镰刀触及目标的刹那，光矛就早已洞穿他们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这片残破的废墟上，染红了焦土。
“两只螳臂当车的虫子，你们想在我的面前证明什么？弱小和无能吗？”神明声如洪钟，手中凝聚的光团剧烈震颤，强烈的威压令周围的空气都在扭曲，“罢了，就让我——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住手！”远天突然传来呐喊，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少年和诡影的身前。云层上的无形之眼只是微微一撇，巨大的怒吼声就震碎了漫天云霞：“我的女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在乎！”人鱼姑娘漂浮在半空，再见她时，浑身已布满骇人的伤痕，断裂的鱼尾处还被嵌入了无比沉重的镣铐。她的眼神坚毅无比，同样灼烧着炽热的怒火：“我不是已经跟你回去了吗？为什么还要为难他们？作为神明，难道不该信守承诺吗？！”
“承诺？谁会在乎对一只虫子的承诺？谁又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爱上地面上的臭虫？！”
“......”
“给我让开！！！”
“我做不到！”人鱼姑娘怒喊，对神明的威压丝毫不惧。
神明终于被彻底激怒，它使掌中光团迅速膨胀，凝结出一把遮天蔽日的巨剑划过层云，轰然斩落！
“这样也好......”人鱼姑娘落下的泪滴沉入血色的海洋，她转头望向那群鸟头龙鱼的尸体，又低头看向自己伤痕遍布的身躯，嘴角忽然扬起释然的微笑：“我终于能解脱了。”
在光剑触及地面的刹那，她的周身顿时爆发出同样猛烈的光辉，与神明的落下光剑轰然相抵！
——砰！！！
巨大的爆炸声令苍穹碎裂、海浪倒悬、大地震颤，浓烈的光芒覆盖住了一切，令整个画面都在这个瞬间凝固。
很久以后......
光芒渐渐散去，只剩一尊面露微笑的人鱼石像伫立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焦土之上。
“原来如此，那尊人鱼雕像是这么来的。”画面彻底消失，茶姐也合上神眼，继续往那座宫殿的位置走去，“可知道这些事情对我们有什么用？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蕞儿还在外面独自面对那些敌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