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绥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
庭院盛开的茉莉在这暴风之中看来是那么娇弱而渺小,只要风轻轻一吹,那纯洁的花瓣便会卷入这无情的秋风之中被撕碎、吞噬。
深秋。
没水城的秋风刮得好急,好猛,若持续个十天半个月,恐怕这片土地四方的树木都要被吹倒一片。
昏暗的屋内,桌上放着一盏烛灯,灯并没有被点亮。
此间屋子的住客陈绥,正坐在床边低头沉思着。
风声不断,脑中亦不断涌现出近几月以来他堕落的画面。他不仅后悔,更加自责,若非当日一时鬼迷心窍走进那家赌场,若非当日因为买不到云梦坊的酒而去人家地盘上胡言大脑,那么他就不会令护君盟抓到把柄,至少他还可安安稳稳地享受完自己的下半辈子。
但后悔又有何用?
就算奇迹发生,让陈绥再回到当日,也许他的兄弟邀他去赌场小赌一把时,他也会经受不住这诱惑而与之前往,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饮下云梦坊的仙酿。时光倒流,命运的轨迹仍然不会有所改变,他还是一样要面临妻离子散,还是要被押上断头台。
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欲望就像是一个勾人的恶魔,它指引人类走向毁灭,令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本就薄弱的自制力,堕入深渊。
但他在享受极乐之时,并不会考虑到这些。这世上鲜少有人会在快乐之时想到悲伤,在悲伤之时痛定思痛,因为悲剧是永恒而快乐却少有。
这也正是为什么人们明知自己的身体正日渐颓靡,却还是前赴后继地要疯抢云梦坊仙酿饮下。因为生活太苦,他们只想令自己活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哪怕这是梦,哪怕要他们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他们也还是会尝试。
喝酒多是为了浇愁。
陈绥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第一次喝云梦坊仙酿是在出赌场后,把钱输了个精光,他的朋友请他喝酒,喝的正是云梦坊的酒。他饮下第一口,觉得身体慢慢地变的轻飘飘,宛如游在云端,目视凡间,胜览天下好风光。
接着他就梦回年少——
二十多年前,正是他初入江湖时,少年英雄,意气风发。陈绥自莽周都城宋州一路南下,游遍八方,每到一处,他便将当地作恶多端的恶霸地痞通通打的投降,将欺负百姓的山贼匪寨全都一窝端!因此,陈绥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爱戴呼声,也因此结识了不少好友。
最艰难的一战是在剑州。剑州山高地险,又地处边塞,虽然也称得上繁华,但其势力复杂,连官府都颇为头疼,其中以“十二连营”为首的黑帮更是在此地嚣张跋扈,不仅压榨百姓,更是连官府、乡绅也要敲上一笔。
陈绥闻讯赶来,那一战中,他恰好结识了一英豪女子,也就是日后的陈夫人。二人并肩作战,二对十二,连战三天三夜,精疲力竭,终于将十二连营剿杀。自此二人名满天下,不久后喜结连理,陈绥也就这么在剑州安定下,一方面也算是坐镇此地。
二十年,他享了二十年的盛名。荣耀、仰慕、权力、金钱,应有尽有,他几乎可算得上是“人生赢家”了,然而这些光鲜亮丽的财宝令他兴奋之时,却也带给他痛苦。
陈绥日渐发现,一个人一旦成名,他就会被束缚,所做任何事情都得再三思虑,若是哪一点、哪一句话令人们不满意,立刻便会招致杀生之祸,到时谣言满城风雨,此人再无翻身宁日。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初入江湖时,陈绥曾道:“我只求能行尽天下侠义,扶尽天下弱小,云游四海,踏遍山河,化为野鹤,乐在其中!”
他行尽天下侠义,扶尽天下弱小,却没能如野鹤般逍遥于山海。成全他的是他之侠义之心,困住他的亦是他之善良。但事已成定局,当陈绥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早已无法脱身,于是他少年时的狂傲与盛气也被迫日渐收敛,久而久之,他便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他的痛苦,是在这漫长煎熬的岁月中逐渐产生,他是那么渴望当初自在畅快的日子,故而才对这云梦坊仙酿毫无自持之力。
但现在,他的生命又还剩下多少时日?
起身推开门,秋意萧瑟,迎面的冷风冰刀般削着他沧桑的脸庞。
天凉,人心更凉。
风已没刚才那么狂躁。
陈绥长长叹了一声,包含了多少对人生的无奈苦涩与嘲笑,他打算就在这庭院中转转,也好散散心,忽然只见前院传来些许动静,院内变的亮了起来。陈绥循着光亮与声音走过去,发现萧隐、凤纯、华鹤三人正傲然立于此处,而李清风亦在一旁迎接,脸上带着欣喜的微笑,陈绥久久注视着萧隐与凤纯二人,脑中闪回过法场那日劫人的片段,心中惊叹道:“这不正是那两位救命恩人吗?”
陈绥三步化两步飞快走了过去,行至几人跟前,他忽然喜极而泣,“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众人惊愕,萧隐回过神来,立马上前扶起陈绥,“陈大侠严言重,您乃侠仁之标榜,若您被护君盟斩杀,江湖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莽周江山太平岌岌可危。”
陈绥道:“还不知几位恩人姓名?”
萧隐道:“在下正是这摘月山庄的主人,萧隐。”
凤纯道:“凤纯。”
华鹤呵呵笑着,“我是后来才认识他们的,也没帮上什么忙。我叫华鹤,唐国碧落楼弟子。哦对了!您身体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陈绥笑道:“多谢关心,我现在感觉很好。”
望着眼前几位杰出的年轻人,许久,自胸中舒出一口长气,蔚然点头笑道:“好!如今武林后辈真是人才济济,这天下,始终是年轻人的天下!”
陈绥脸上虽笑着,但心中却有说不尽的苦涩,每当看见这些年轻人,他就会想起当日自己也曾有过这番意气风发的光景,愈是如此,他心中痛苦便愈加多一分。
萧隐道:“陈大侠乃是当世英雄,天下无人不景仰,江湖武林之士都已陈大侠为标榜。我们这些晚辈后生应向您多多学习才是。”
萧隐长叹一声,忽又道:“但如今莽周王族懦弱,朝政尽皆被把持在护君盟手里,奸臣当道,莽周表面看似太平荣华,但那元飞英与钱进二人却假以‘护君’之中,迫害忠义之士。新王懦弱无能,难当大局,以此下去,莽周大厦将倾。故我欲成立一组织名为‘山海’,山容天地,海纳百川,只为苍生百姓,护卫莽周,不知山海是否有荣幸能邀陈大侠并肩作战?”
枯叶纷飞。
凄厉萧瑟的秋风之中,忽闻陈绥仰天大笑,拍了拍萧隐的肩膀,湿润的眼眶,双眼是那般雪亮,流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希望。
那是对未来的期望,对理想的坚定!
他转身离去,悲叹说道:“我已经老了,也时日无多,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也该交由你们年轻人去建设!”
说罢,在爽朗的一阵大笑中,他大步离去。
在这如水的夜色中,他的背影看来是那么弱小而又凄凉。谁也无法想象,陈绥在说出这番话时该是多么悲痛万分。
他虽笑着,笑得中气十足,心却在滴血。
他多么想与这些新鲜的热血去战斗,去拼搏,正如他当年那般。但是他不可以,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老了、战不动了,而是因为他已时日无多,他的身体衰竭,精力颓废。剩下的时日,他只能够忏悔,忏悔自己的过去。
*****
农田庄稼丰收,稻香一片金黄。
秋风带着凉意轻拂过稻田间,激起一片片麦浪轻轻浮动着。
下午,农民们正忙着在田间收割麦子,不远处的大道上,只见几匹快马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马上之人身穿官服,脚踏官靴,手紧紧拉着缰绳,神情紧张,咬牙切齿,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在火烧云梦坊第七天,这件事已被闹的天下皆知。
又过几日,民间传“云梦坊贩卖毒酒,危害人命,其幕后主使其心可诛”,隐约有人提到幽灵神宫,一时之间,众人将矛头通通指向沈映幽。而过了几日,元飞英便站出来力挺幽灵神宫,道此事必定是有小人在作祟,至于元飞英说的话是真是假,众人心中自有定数。
与此同时,山海逐渐进入人们视野。
劫法场救陈绥、火烧云梦坊、大伤沈映幽……此等事迹在民间流传,成为佳话。萧隐、凤纯、李清风、华鹤等几人当然被民间众人拥护。时隔六年,萧隐再出江湖,不单单以摘月山庄庄主之名,更是以“山海”首领之名再度引得众人热议。
他们是英雄,是豪杰。
百姓捧他们,爱他们,恶贼恨他们,惧他们。
元飞英与钱进更是已经气的头顶冒青烟。先前追杀凤纯不成,现在又出了山海这么一个组织要与他们相对抗,其中萧隐、李清风等都不是好惹的人物。他们在武林江湖非但身份地位不低,武功更是一等一的人才,在智计这方面当然也不会太差。更何况李清风身后是欺玉楼,天下二十四剑派之四,就连三国之内的王亲贵胄都要对其敬畏三分,更何况护君盟?
这之后所发生的恩怨情仇,也将围绕护君盟与山海而展开。
******
夜半,月明星稀。
摘月山庄。
如水般荡漾的夜色中,坐在屋顶俯眺没水城,如此宁静、祥和。仿佛不止人已进入酣梦,连这座城也遵守日夜规律沉睡下去。
周围只剩下风吹枯叶落下的声音。
而凤纯正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闷酒。
不觉间,萧隐已坐在了她身旁。
凤纯一看见他就笑了,不是因为萧隐长得好笑,而是因为这大半夜的,风吹的又冷,不睡觉而要坐在这里喝闷酒的傻子不止她一个。
凤纯道:“你的事业成功了。”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酒壶递给萧隐,就像是为他庆祝。
萧隐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又还给风尘,叹道:“只要我们的敌人还活着,就不能算是成功。”
凤纯道:“至少现在大家都很拥护你。”
萧隐道:“不是我,是我们。”
凤纯耸肩笑了笑,没再说话。
萧隐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喝闷酒?”
凤纯笑着,“因为我不开心,睡不着,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坐在高处目视天下,一个人喝酒。”
萧隐道:“你有心事?”
凤纯道:“我没有心事,却有心魔。这个心魔在我心里已存在了十七年零一百九十天,一到深夜,尤其是看见火光,我就难免要被那心魔所折磨。但人说酒能消愁,所以我就出来喝烈酒,运气好的话,喝倒了一觉睡过去就会到明天了。”
她说这话时,虽然表现得既轻松又愉快,言语之间还有那么几分俏皮,可谁又能明白这种轻松之下掩盖着的伤痛?
但萧隐明白,因为正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萧隐也失去了他的家人。
同样是在大火中!
在那片烈焰的火海里!
血火交融的夜晚。
那片火海,那些倒下去的人,那惨不忍闻的呼救声……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凤纯的痛苦,那么这人便是萧隐。
一场大火,葬送了两个家族。
只不过他们一个隐忍不发,做什么事都阴沉着一副面孔,另一个张扬随性,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一般。
但也许只有他们彼此明白,无论哪一种伪装,都万分痛苦。日日夜夜,只要想起那个噩梦,就觉得仿佛身体要被撕裂。
萧隐心中苦笑,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秋意的冷风吹打着二人的脸庞,拂起他们的发丝,在这如水的夜色中,他们只是并肩坐在屋顶上,双眼远远看着寂静的没水城,什么话也没说。
有时候话说太多,反而令人厌烦。
良久,萧隐竟然轻轻一笑,柔声道:“下次的这种时候,你应该叫上我。至少多一个人,会减轻一分孤独。”
凤纯道:“凤纯。”
萧隐诧愕,“什么?”
凤纯笑了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下次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萧隐也笑了笑,一口答应。
“好,凤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