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本能欲抽回手来,可又想既被她见到了,藏着也无益了,便道:“就是徒手接了一刀,没伤着筋脉,照样能拿刀动枪。”
言兮指尖轻描那条骇人的疤痕,眼眸低垂着,半晌才道:“我不问,你便不说吗?”
仲陵怔了怔,又微笑道:“没想瞒你,就是觉得小事,打仗哪有不受伤不留疤的。”
言兮抬眼望着他,目光又落在他左眉尾上:“那这个呢?”
“这个就更没得说了。”仲陵摸了摸眉尾的疤痕,笑道:“就是一下没防住迎面射来的冷箭,让它贴着脸擦破了点皮。”
言兮瞧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无语地摇了摇头:“若是那箭再往中间点呢?”
“你也知道它没射准,何必多想呢?我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就是——”仲陵声音又轻了些,“破了相,怕你以后会嫌弃。”
言兮反应过来,面皮一红,微嗔道:“既知我图色相,那还不仔细些。”
“你说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伤哪也不能伤到脸。”
言兮脸更红了,干脆别过脸去不说话。
仲陵难得见她俏皮一会,心头一颤,右手握住她的指尖,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肩。
言兮怔了会,顺势倚靠在他肩上。
晶莹的露水映射日光,像缀在花叶上的一颗颗银珠,奈何终究敌不过上移的日头,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逝不见。
二人没说话,时光就静谧而安好地走着。
良久,仲陵忽而道:“对了,你肯定想不到,这次入蜀中我见到谁了。”
言兮听他这么说,便单手托腮,认真地想了一想:“邵梦臣?”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仲陵顿时泄了气:“你怎么一猜就中!”
“当初只知道他被贬至川南,在哪一处地县却是不知。可你所识人物不多,在那边更不用说了。”言兮微笑道:“所以就这么猜试试咯。”
仲陵唏嘘道:“说来这次多亏有他相助,不然我怕没那么容易脱险。”
“那条天梭谷往内便是他所治理的富临县,早在战乱之初,他便联合村民与苗人,组立了防卫队,占据各个要道,设下关卡和明暗哨。别的城县被匪军所占,沦为焦土,可他那倒和平安定,像世外桃源般。”
言兮凝眉思索道:“他倒会未雨绸缪。”
“他做的可不止这些!”
仲陵便将如何得邵梦臣搭救,怎么见他训练民兵,制定规章,闲来与农种田锄地,行秋收冬藏等事略说了一遍。
“他行动身先士卒,奖惩有度,无人不服,连当地多年的苗患都解决了。”
言兮微微颔首道:“本以为他当初受辱被贬,会自暴自弃,就此沉沦,没想到他倒能放下身段,养出另一股心气来。”
“我们当初都小瞧他了。”仲陵道:“我在他辖处休养伤患,补给水粮,被围困的数月,其实并不难。且那段时日,我常与他彻夜交谈,获益匪浅。”
言兮低眉喃喃道:“他当真变了。”脑中不禁想到去年中秋时与太师的谈话。
“说不上大变,可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仲陵挠了挠太阳穴:“反正相处下来,感觉更谦和,也更沉稳,全然没有当初的傲气。最重要的是他对老师的态度也变了!”
“哦?”言兮挑眉道:“他不恨义父了?”
“家仇宿怨,哪能这般容易消解。”仲陵笑了笑,“可也大有改观了。”
“那些日子我们聊了许多,从军政兵备,到律法吏治,对于老师推行的政令有些不妥处,他也能客观评点,而非一面驳倒,甚至言语中对老师赞赏颇多,而称自己从前是书生意气。”
言兮讶异道:“他果真如此说?”
仲陵认真地点了点头:“连我都可惜他如此才学却被困这一隅之地,他反而泰然处之,笑对我说‘因缘际会,皆有缘法,强求不来。我已在此处落叶生根,此心安处即是吾乡。我觉得怡然自在,你又何必慨叹?’”
言兮奇道:“落叶生根?”
“忘了和你提了,他在那里已成了家。”仲陵掐指算了算,“而今算来,嫂夫人也快要临盆了。”
言兮怔了一怔,看来邵梦臣确实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快地走出来了。
“可是在军报中,以及论功时,你却只字未提他呢?”她偏头看向仲陵,“不然这对他可是个升迁的好机会。”
“这是邵兄自己的意思。”仲陵也有点想不透,“他说现在时机未成熟,他不想引人注目,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从前自以为胸有乾坤可指点江山,而今一个小小富临县尚需全力以赴,实在不敢好高骛远了。”
言兮垂眸细思了会,连道几个“难得”。
“他竟舍得打磨自己。”言兮托着腮,指尖轻敲面颊。
想必邵梦臣所为,义父早就一清二楚,当初贬他到那种地方,确实有深意!
“怎么了?”仲陵瞧着言兮凝眉,似在思索什么,“心里又想什么不和我说?”
言兮抬眸望向他,笑道:“我想起,前年邵梦臣被贬去川南,是谁比他本尊还要急还要恼,足足一个半月不曾登门。”
想到那时对太师的质疑和怨愤,仲陵也不禁好笑:“我不如你和老师那般见得多,想得远,哪里能料后来的事。”
说到这,他终于抓住在脑中飘浮已久的那段思绪:“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我出征前在宫中偶遇齐仙,他为我算了一卦,而今想来都应验了。”
言兮问:“是什么卦?”
“什么卦我倒不不记得,只记得齐仙给我解卦象,说我在西南边会认识一个贵人,还说此次出征初时告捷,而后就会遇到困境,也唯有这个贵人,方能助我脱离险境。”
仲陵越说越纳罕:“原先我只当是玩笑,可现在想来,这贵人可不就是邵兄嘛!难不成齐仙真有通天先知之能?”
言兮听他如此说,也觉奇怪,一时想不出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