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溪，新年好，你明天下午有空吗？爸爸想见见你。”柳芷溪正趴在床沿背化学公式，父亲的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她正喝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是啊，人世薄凉，能温暖胃的，就能温暖她的心。从小到大，她受过太多白眼和冷落，所以比其他人更渴望温暖。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烈日炎炎，她也拒绝吃可口的冷饮，而要坚持喝热水。她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抖，这是多久没有收到来自父亲的消息了，时间长得让她误以为失去了记忆。她摸了摸左手腕的银质手链，凹凸不平的触感，有一种突兀的真实感，她的记忆长廊被截断了去路，而一块坚硬的石头，填补了沟壑，铺平道路，带她走向远处。
“好的，什么时候？在哪里？”柳芷溪把手机放在一旁，过了几分钟，回复了父亲。她不想应允得那么快，显得自己对此很重视、很期待。在独自长大的过程中，她学会了迂回战术，对于自己希望的，从不轻易表露，而是像《孙子兵法》里写的一样，“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像一只敏锐的鬣狗，不远不近地徘徊，等待自己的猎物，然后在最佳时机下手。
放下手机，热牛奶还没有凉，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衣橱前，反复摩挲着自己仅有的几件羽绒服，她挑来挑去，站在穿衣镜前比划，突然哑然失笑，自己是去见父亲，又不是初次和男友约会。说到男友，她想起了苏浩哲，嘴角不仅微微上翘。
在陌生人面前，柳芷溪总是有一种本能的讨好，这种讨好不是自降尊严，而是渴望得到自我认同感。而在熟悉的朋友跟前，因为了解彼此的想法，心意相通，她才能尽情地展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而此时，父亲是陌生人。
“在干嘛呢？”临睡前，苏浩哲在微信里问候柳芷溪。她的心情出奇地好，轻声哼着容祖儿的《挥着翅膀的女孩》。她不知道父亲找她有什么事情，她反复看着父亲简短的讯息，预感总该是一件不坏的事情吧。“刚温习完课本，准备睡了。”她在末尾发了一个可爱的笑脸，思索几秒钟，又加了一个爱心的图标。
“晚安。”苏浩哲秒回了一个表情，柳芷溪扯下束着长发的发圈，把台灯的光扭到最暗，抱着靠枕，缩进放了热水袋的被子里。长期独自居住，让她坚强而独立，可是她也有弱小的一面，也有害怕的时候。比如，她不能在一片黑暗里入睡，必须要整夜亮起一盏灯。只有徐萱轩和夏栀子陪伴时，她才能在漆黑的环境里，安稳地睡着。
柳芷溪却意外地失眠了，她在暖和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就是无法静下心来。她一会儿想起苏浩哲竞选学生会主席时的场景，一会儿想起他们在竹林里他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一会儿想起他对自己深情地告白。她心潮澎湃，内心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没有这样爱过他。
她索性坐了起来，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苏浩哲。电话很快接通，那端传来苏浩哲干净的声音，“芷溪，还没睡吗？”柳芷溪望了一眼窗外，细碎的星光把剪影投掷在法国梧桐的叶片上，风儿轻柔，点点光斑在调皮地跳动。
“浩哲”，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她有些生涩和僵硬，却还是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心意，看见自己为了他所做的改变。苏浩哲沉默了几秒，柳芷溪却能够想着他在电话那端微笑的模样。“我爱你，芷溪。”他的话语，拂过柳芷溪的心田，她的心土里，种满了娇艳的玫瑰。
“虽然我现在，还给不了你山盟海誓，但是我希望你相信，终归有一天，我会牵起你的手，为你穿上白纱，手牵着手，走进教堂。我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让所有的亲朋好友见证我们的爱情和幸福。”苏浩哲轻轻说着，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爱你，浩哲。”柳芷溪的泪水，从眼眶跌落，落在白色的被子上，被子上有两个圆圆的水渍。她伸出手，擦拭着眼角，说话的口气尽量保持平和，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哭了。“你哭了？芷溪？”苏浩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索性不再勉强假装，隔着电话线，在他面前纵情流泪。他们抱着电话，彼此不说话，只是听着对方的呼吸，天光渐渐亮了。
柳芷溪穿着年前新买的桃红色羊毛呢子大衣，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按图索骥，来到了相约的目的地。父亲看见柳芷溪，向她招手示意，一脸慈爱。几年未见，父亲已经有些老态，曾经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偻，眼角也有明显的皱纹。
柳芷溪一阵难过，她的成长过程里，他一直缺席，可是她没有想到，在父亲日益衰老的漫长岁月，她也没能见证一株大树从茂盛走向萧条衰老。父亲选的地址，是一家很有格调的咖啡厅，通过那些年轻漂亮的服务生和低调华丽的室内装潢，她得知这里的价钱应该不便宜。
柳芷溪在黑咖啡里加了方糖，用勺子轻轻搅拌着，父亲低头喝了一口龙井，并没有开门见山。而柳芷溪也偷偷想，父亲永远不要开口吧，这样他们就可以待到咖啡厅打烊，可以在她孤单的童年回忆里，填补上几帧有父亲陪伴的画面。
柳芷溪偷偷打量着父亲，他穿着深色的夹克，里面搭配着质地优良的毛衣，手腕上是一块劳力士，西裤上系着一条爱马仕皮带。柳芷溪听邻居说，父亲身价不菲，或许也正是如此，才能从母亲那么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即便那时他已是有家室的人。
邻居谈论起这些，从不回避柳芷溪，而她虽然能从他们的言语中，感受他们对父母的不齿，她还是学会了乖巧的沉默。“芷溪，这么多年，你长大了。”父亲忽然放下茶杯，在他斯文的眼镜背后，是一双明澈的眼。他的话语轻柔，柳芷溪却从中听不出欣慰和骄傲，因为或许，就算她再优秀，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爸爸，我，谢谢您。”刚说了几句话，柳芷溪的泪水就夺眶而出，“爸爸，谢谢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她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她心里的苦涩，此时已经被甜蜜冲淡，因为她收到了来自苏浩哲的短信。她低着头，摩挲着手机，抬起头，眼睛里亮莹莹的，却分明在微笑。
“傻孩子，是爸爸对不起你，今年你就成年了，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父亲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些钱，够你念大学和毕业后买房了。”“爸？”柳芷溪错愕地望着父亲，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父亲继续低下头喝茶，露出白色的发丝，她心里忽然一阵心疼，可是又觉得可笑，面前的这个男人，何曾参与她的成长呢？而她又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借口，为他的衰老和疲惫难过呢？就像在幼儿园的时候，小伙伴过生日分蛋糕，你因为某个孩子多吃了奶油而气愤，可是过生日的人，却根本没有邀请你，你只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地表达着不被人在意的廉价关心而已。
柳芷溪忽然心里一动，她不敢按照这个想法继续深思，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妈妈，她还好吗？”父亲的手轻轻一抖，溅了些茶水出来，柳芷溪连忙抽出抽纸，递给父亲。“你妈妈，她”，父亲脸上是不便明说的尴尬，“她在年前，已经走了。”
柳芷溪注意到，父亲的脸上，只有尴尬，却没有悲痛。这么多年的折磨，早已经把柳叶从当年的那个妙龄少女，变成了不修边幅的黄脸婆。“什么？”柳芷溪的声音发颤，她努力想控制声调，却还是失声流下泪水。可是转瞬间，她就平静了，因为母亲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代名词，她并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情。
父亲和母亲，是把柳芷溪带到这个偌大尘世的人，可是她从小，就是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伤心了独自闷在房间里，生病了拖着身体死扛。她对他们，只有模糊的印象，没有具体而深刻的爱，他们只是她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的存在，让她有底气相信，她是有父母的小孩。
“芷溪，钱给你了，爸爸已经倾尽所有了，我们两清了。”父亲的目光在漂移，投向不知名的地方。柳芷溪明显地感觉到，父亲想尽快和自己脱离干系，她莞尔，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两清了？是的，爸爸，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在您的葬礼上，也不会收到这个被你遗弃的女儿的祷告，您去天堂也不要找妈妈，因为您没有资格。”
柳芷溪拿起桌上的银行卡，潇洒地收进书包里，父亲在身后喏喏地说：“芷溪，密码是你的生日。爸爸也是没有办法啊。”柳芷溪的脚步没有慢下丝毫，她想过不要他的银行卡，可是现实的窘迫还是让她收起了清高，她需要钱，她要解决一日三餐，她要吃穿用度，她还要上大学开启新生活，还要走到另外的世界。
柳芷溪是挥着翅膀的女孩，不论是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飓浪、雷鸣闪电，她都要勇往直前，开拓全新的理想天地，翱翔在广阔而深远的天空。她要飞，一飞冲天，她要唱，一鸣惊人，她要让所有忽视她的人，都对自己刮目相待，她要让所有居心不良的人，都落空希望，她要让所有不屑一顾的人，都哑口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