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蔓延而过,烧焦的羽毛生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异变突生,人群慌慌张张向着四周散开,脸上因赢钱而生出的潮红尚未退去,那火竟自行灭了。
宋星摇扯碎一半丝绢掩住口鼻,将另一边递向柳下蹊,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方才事情来得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如何躲避旁人的拥挤,只宋星摇定在原地,趁机瞄了几眼着火的鸡身。那火焰不似寻常红光,倒像是将一斗生姜扔在火中,颜色明黄,伴有一丝辛辣。
斗鸡贩子跪在地上爬来爬去,寻找散在土里的铜钱,眼睛滴溜溜绕着看热闹的人身上转。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鸡,怎么说烧就烧起来了?”
“是啊,看着怪吓人的。“
百姓们窃窃私语,见四周再没什么值得看的,纷纷结成几个小队伍就要向四面八方离开。
不知是谁冒出一句,“你们说,这算不算灾运啊?我听说发生这种晦气的事,都是要有大灾事降临的。”
若说旁人受点灾受点难,甚至家财散去,也不过是他人茶余饭后寥寥几句谈资罢了。但一旦这场灾难跟自己扯上关系,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便立刻坐不住了。
听到有人如此说,人群驻足争论开来。
“谁啊,别瞎说!夏天各家各户有个走水的事情发生也不是没见过,这能有什么灾事?”
“就是!我看是这人做赌局出千坑人,就算是倒霉也算在他自己头上。”
宋星摇抄着双手坐在路边的扶手上,津津有味地听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猜测,柳下蹊倒有些不自在,轻声对她道:
“宋姑娘,我怎么听着,事情越发匪夷所思?”
街对面茶楼二层,流黄色纱帘被风掀起一角。
宋星摇收回目光,鼻尖上沾染了一抹燃尽的灰尘,她伸出手指抹净,这才回道:“是有些蹊跷。不管怎样,十几只鸡一同着起火来,若说没有古怪我是不信。”
宋星摇伸出手腕摸了摸五色绳,下巴冲着斗鸡的贩子一抬,“你看他!”,柳下蹊也跟着看去,“喂养十几只鸡不是易事,他吃饭的营生丢了,可见他有何懊恼伤心?”
柳下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且再看看。”
茶楼雅室,两个男子端着茶盏看向楼下的热闹,风吹过纱帘,楼下的女子正抬头望向这里。
其中一人眉眼青涩却透出狠厉,狭长的眼睛扫视一遭,伸出手遥指女子,对着身旁的男子道:
“王兄,便是那人。”
“嗯。”男子垂眸撇了撇茶沫,吁散热气浅啜一口,方才继续说道:“底细查的如何。”
“那日见她变成子姝的模样,我疑心她是谍庄的人,便留下了她与同行之人的性命。随后带着啸天沿她的气息一路追寻,可惜只到了青州城外的江边就断了。不过,她与我素不相识却愿意舍身相助,可见品性良善,又心思单纯,若王兄有兴趣,我亲自再去探探她的情况。”
男子放下茶盏,将身形隐在光线外,看看天,又看向女子,嘴角含笑,声音略显不可思议,问道:
“你说你杀了所有的山匪,独独留下他们二人性命?”
另一人点头,本是单腿支在另一张椅子上,听了他王兄问他,慢慢放下腿摆正了身子。
他的兄长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笑了起来,“阿孾,不用探了。你的身份,恐怕她早就知道了。”
“这、这是为何?”那人眼中疑惑不解,倾身向外看去,目光定在那姑娘脸上。
“谍庄中人从不在人前秘法幻形,她却当着你的面变幻模样,你说,是为何?”
男子斜着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见他还未领悟,嘴角弯着继续道:“因她已知你身份,怕你出于考虑子姝的声誉而灭口,不得已故意露出秘法,使你对她产生兴趣,如此才能保住一命。”
男子单手支颐看向楼下的宋星摇,深色的眸中露出玩味。
“良善不假,单纯……未必,这姑娘的算计,可是先你一步。”
街上人群正争论不休,街边拐角缓缓走来一个中年道士,举着幅道幡,看也不看这里向北而去。
不知谁高喊一句,“你们看,这不现成有个高人吗?咱们问问他不就明白了。”
人群中喧嚷几声,立时冒出几人,拉住道士,求他给断断这场怪事的因由。
这道士倒也没拒绝,问清了前因后果,踱着碎步围着鸡笼转了一圈,将道幡插进土里,盘坐地上开始闭目掐算。
“你猜他会说什么?”宋星摇用臂肘捅了捅柳下蹊,目光点到那道士身上。
柳下蹊摇摇头,“我看无非是个江湖术士,”又补充道:“不过我也好奇,且听他一会怎么说。”
百姓屏气凝神地耐心等候,不多时,却见这道士猛然睁开眼“腾”地站起来,满面惊恐之色,嘴里不住大声喊叫道: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周围百姓顿时惊作一团,忙问原因,道士环顾一圈百姓,双目紧紧闭住,反而缄口不语。
“故作高深。”宋星摇低声嘟哝。
“高人,你快告诉我们吧!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是啊,道长神仙,你快说吧!”
百姓一阵起哄劝说,这道人神色忧虑,犹犹豫豫地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
“好吧!看来上苍仁慈,故意安排我路过此地,撞见这事,机缘既到了,我也推脱不得。虽然说泄露天机会折损福寿,但倘若能救你们性命,也是积德,我便告诉你们吧!”
道士拔起道幡,横起竹竿指点着鸡笼,煞有介事地解释:
“都道家禽振翅带风,风为巽卦,是以禽类属木。但你们有所不知,阴阳分四象,以水火为上下,金木为左右,申酉为西方金,这群斗鸡,天性好勇,所以它们不仅属木,更偏于金。”
道士说到此停顿下来,摇头叹气,在人群前绕了一圈,方才立定接着说道:“现在天出异象,妖火焚鸡,木生火而火克金,这是自取灭亡之象;金生水,水生木,如今金命已绝,水源决断,木无滋养,定当枯萎。木主植被,这是大旱之意啊!”
听到这,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那道士举起幡子,指向东方,继续说道:“木为东方,暗指君主,此兆大为不吉,这是说会有君主祸国,未来有饥荒发生,举国动荡百姓不安呐!”
“简直满口胡言!”
宋星摇被道士的胡言乱语气得愠恼,从扶手上跳下,指着那道士大声质问:
“道士,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柳下蹊站到宋星摇身边,挺挺胸膛,同样一副愤慨的神色。
那道士不急不慢地半睁了眼打量着宋星摇两人,故作高深道:“此为上天降诏,我辈凡人怎能窥探?”
宋星摇冷笑,“既然不能窥探,你又如何得知?那鸡死得是有些古怪,十几只鸡同一时刻暴亡,非疾即鸩,只要去太守府报了案,仵作验明尸身,一切就可清晰明了了。什么金木水火的,难不成老天要惩罚谁,还得先烧死几只畜生吓唬吓唬人吗?”
周围人群发出几声笑,道士眉头紧皱,赶忙大声止住宋星摇的话,“姑娘,此话大不敬!再口无遮拦、质疑天意,小心你日后遭上天惩戒!”
又有人夹在暗处,跟着附和道:“神鬼可不能胡乱议论啊,万一应验了怎么办!姑娘不信就转身离开好了,何必强逼着别人不顾小命质疑天机,我可不想跟那些鸡一样,浑身烧个漆黑,你们呢?难道你们想?”
百姓心念被撺掇得惊乱,又乱糟糟一团。
“你!”
宋星摇噎住,环顾一圈想去对峙,却不知是谁出的声,只能满脸不快地憋着口气吐不出去。
茶楼中的两人见了这场闹剧,稍长的男子眼中裹着半分疑虑,氲散的水雾难掩他目光里的凌厉,思忖片刻,对身旁之人道:
“阿孾,去传信给子湛,就说事恐生变,让他今日申时来寻我。”
身后门扉轻轻扣阖,男子的神情已然重归松弛,他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宋星摇的身影,捏着茶盏浅笑。
“有趣。”他悄声自语。
百姓神色戚戚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只见天边翻滚袭来大团的云层,眨眼之间密布整片天空,天色忽然黑透,滂沱的大雨转瞬砸向人群,各人惊叫着,手臂遮住头顶拔腿就跑,散得一干二净。
烧焦的鸡笼散乱地丢在地上,那斗鸡贩子早混在人潮中跑得没影了。
宋星摇逆着人潮,凑近了去查看鸡尸,发现腹部焦黑更甚,鸡喙发青,似有中毒之象,心中暗道:果不其然!
正低头思忖缘由,听身后柳下蹊大喊:“站住别走!”,待她起身欲一同追赶,柳下蹊跟在一人之后已拐入里巷,与匆忙避雨的人群融为一处,不见踪迹。
雨水将地面的脚印冲刷得泥泞不清,怕自己有心去追也是无法辨别那人逃走的去向了,倒不如先回房间等着,宋星摇抬起手遮住额头向客栈跑去,没跑几步,眼尾晃过那道士所站之处,瞥见地上掉落了一枚造型质朴的牌子,被雨水敲打着,半陷进水洼里。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走上前弯腰拾于手中,再起身之时,头顶忽地空出一方安静。
雨幕倾泻,落在屋脊、落在廊沿、落在石阶,却独独没有落在她身。
回眸望去,一柄油伞撑在她的头顶,一位着蓝白色罗衣的男子看向她,眉目温和,身量翩翩,柔声笑道:
“姑娘,别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