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自己的办公室布置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小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窄床。他每次到上海来都不愿意住旅社,只在办公室里将就着。分销处王经理的办公室倒是宽大洋气,每次他来华生这儿汇报工作都觉得不自在,华生总是笑道:“你那里需要接待重要客人,我这里又不常用讲什么排场?”
上一次俊明来时,华生听说古屋正雄也跟着便知道来者不善,因此故意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他们。果然正雄进门后那脸上鄙视的神情就掩藏不住,还暗自骂道:“吝啬鬼,听说开的工厂是当地最大的,但是自己住的却像个狗窝。”
但是俊明却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害怕,华生的工厂已经发展成江苏省纺织业一流的大企业了而他竟然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待遇。中国有一句成语叫“深藏不露”,像这样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俊明在商谈时不是作揖就是鞠躬,希望与华生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华生看到他眼里似乎还泛着泪光,心中确实有些不忍,可又不能不顾瀚文的心愿。
当俊明想探讨两家能否各退一步共同供货的可行性的时候,他有些动心了。岂料正雄已经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跳起来骂人了,于是华生也翻了脸将两人一同赶了出去。
见华生进了门,那女人便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一头浓密的青丝和藏青色软缎和服把娇嫩的圆脸衬托的如同雪团一般。
华生觉着有些眼熟,正想着是在哪里见过,那女人将双手放在膝前优雅地鞠躬道:“我是藤田俊明家的,我叫千代。”
“噢,是藤田夫人啊,怪不得眼熟,俊明给我看过您的照片。”华生赶忙倒水沏茶,心中却暗笑:“俊明这家伙真有艳福,自己其貌不扬的却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而且个子似乎还比他高了一些。”
“冒昧地来打扰,实在是失礼了。”千代又向华生鞠躬后才在沙发边沿坐下。
“早就听俊明夸耀他有个好太太,说您是贵族小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非常能勤俭持家。”华生将水杯递给千代。
“哦,他是这样说的吗?”千代的脸上映出两朵红云。
“当然,您比照片上还漂亮。对了,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华生问道。
“俊明说您是他的好朋友,在他刚到贵国的时候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千代欠身说道。
“他还惦记这事啊,那是相互的,他也帮过我很多忙嘛。”华生笑着摆着手。
“俊明其实是个内向的人,有什么难处都是藏在心里。最近一段时间他米饭吃得很少,晚上也无法好好入睡,人瘦了很多,我真是很担心。”千代的眉头开始紧蹙而且眼圈也微微泛红。
华生赶紧安慰道:“是这样啊。男人嘛做生意都是不容易的。商场如战场,不拼不行的。找机会我也劝劝他,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听说您拼着不赚钱也要和东川斗下去,我,我想您能不能放弃这个生意?这样您也没有什么损失,但是俊明输不起呀。” 千代微低着头终于说明了来意。
一听这话华生的脸上笑容顿失,暗道:“这女人真会说话,原来在这里刨个坑等着我呢。”于是严肃地说道:“这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如果东川一开始不使用那些卑鄙的手段,我还会从成本上考虑考虑。现在嘛,哼。”
“对不起,俊明也不想这样的,他一直是希望公平竞争的,是山田和古屋逼迫这样的,请您原谅。”千代将手中的一张白手绢揉成了一团。
“我明白,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这个忙我无法帮。里面的事情很复杂,您还是回去吧。”华生站了起来。
千代也缓缓站起来但突然双膝跪地,抓住华生的衣襟哭了起来:“俊明是迫不得已从三井转到东川的,如果失败的话我怕他连东川也呆不下去,那么他在日本的纺织业内就很难再找到好的工作。我们的儿子武志今后上大学还得有许多花费,这样的打击我们真的承受不了。”
“您,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华生托住她的双臂欲将她扶起。
“不,您是大财主,哪里知道我们小职员家里的辛苦。俊明从小在山村长大的,荒年里只能吃萝卜米饭,奋斗到今天的位置多么不容易。您为了斗气却不想想这会毁掉别人的生活!” 千代越说越激动,十指将华生的胳膊抓得生疼。
华生听了这话心头一阵发酸,日本农家荒年里还能吃上萝卜米饭?难怪这小小的日本可以号称远东第一强国呀。
他想起小时候的艰辛日子,江州地区长久以来还号称是中国东南富庶的鱼米之乡呢,在荒年里全家可没少吃过糊糊粥。
那是八、九成的野菜加一点点糙米和磨成粉的糠麸皮子熬煮的如猪食般的东西,即便这种饭在中国许多地方也是奢望。他和小伙伴们自小在野外上树捉鸟掏蛋、下河摸鱼捉虾,与其说是玩耍调皮倒不如说是为了填饱缺乏油水的肚子。
“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有吃过糊糊吗?啃过树皮吗?咽过观音土吗?” 他大声责问道。
千代可听不懂什么糊糊、树皮和观音土,继续乞求道:“您要怎样才能救俊明?”
“有人比他更需要救!”华生狠下心来说道。
千代僵直在那里不说话了,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听她喃喃自语道:“您不缺钱,即便需要我也给不起。”
华生摆了摆手:“抱歉,您请回吧。”
“呵呵,只要您答应,我什么都可以做!”突然她一咬牙拉开了和服的衣领,敞露出雪白的肩头和上半截胸脯冷笑道。
“你!真是疯了,请自重!”华生惊地偏过头拔腿就要走。
这一举动更是惹得千代羞愤交加,如发狂的母虎般跳过来掐住了华生的脖子大叫道:“我没疯,我不能让你把我丈夫逼疯了,毁了我儿子的前程,毁了我的家!天呀,我真是恨不得把你……”
真是没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日本女人狂暴起来如此吓人,真不愧血管里流淌着武士的鲜血,连那野蛮暴躁的古屋正雄被气得七窍生烟都没敢动手。
华生用力掰开千代的手腕将她摔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叫道:“冷静一点,这样胡闹才是毁了俊明、毁了您全家!”
在办公室门外华生来回踱着步猛吸着烟,里面的哭声过了十多分钟才慢慢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千代已经整理好衣服,低着头羞愧地说道:“您是真正的君子。我刚才确实疯了,请您原谅。”
“请把刚才的事忘记吧。不过为了俊明,您应该期望我能赢。”华生将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重重地一脚踩灭。
“什么?”千代面露惊愕道。
“我上次就已经看出来古屋正雄和俊明闹得很僵,生怕被他抢了风头。我既然打这个擂就一定要赢,否则这家伙更会将他踩到脚下;只有我赢了,那位山田董事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生意之道,今后古屋正雄才不敢对俊明太放肆。”华生解释道。
“是这样啊,我真是太傻了。”千代心里感到宽慰了许多。
礼查大饭店的大宴会厅里灯火通明,连胜纺织厂的杨咏江和东川纺织厂的南云和夫已经指挥着技术人员搭好了实验装置。
主席台上坐着范登伯格等五位裁判,台下两边的座位的前排坐满了各大报馆的记者,后面的位置坐着代表团成员、上海商会和几家日资厂商代表以及连胜和东川纺织厂的工作人员。
九点整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裁判组将对双方各自提供的十种布料在花色设计、柔软度、吸湿性、耐磨性、染色牢固度等几个评判项目上打分,总分最高者将获得巴达维亚地区十年的棉布专售权。
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检测,最后就等范登伯格宣布总比分了。连胜纺织和东川纺织的人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瀚文更是颤抖地攥着阿荃的手。范登伯格拿着统计数据站起来宣布:“两家的得分都是90分。”
台下的人“轰”一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是议论纷纷。有人小声说道:“我的天,可把我紧张死了,现在该怎么办?”
“那就抓阄吧。” 有人喊道。
“呵呵,我看还是划拳定输赢吧!”又有人打趣道。
华生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望向对面东川纺织的坐席,那些人大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正雄探着脑袋想对南云和夫问些什么,可老头面色阴沉地抱着双臂,根本没有搭理他。
听说这个张华生过去只是个布店小伙计,开工厂也不过才十来年而他南云和夫已经从事纺织业三十多年了。平局对于这位资深老专家来说也是莫大的耻辱。
范登伯格为难了,他和另外四个裁判讨论了半天,最后又把华生和正雄召集到主席台前一同商量办法。
“是不是可以再选一批样品检测一下呢?”正雄问道。
“我是无所谓,只要代表团同意就行。”华生双手一摊说道。
“范先生,我有话说!”阿荃在台下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