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算冲出妖界大门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天宫上有她的天同宫和她的小岛，但说到底，她从前就不爱住在天同宫，因为那里除了她，还有上一任益算星君留下的小仙娥，大家和天宫上其他的神仙一样不喜欢她。
益算待在自己的宫里像待在别人家，处处不舒服，时时不自在，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在外面鬼混，只有实在混不下去了才会回去。
后来她有了小岛，北泽和她还有松枝的家。
那个地方对于益算来说很温暖，但说到底，她没打算永永远远和北泽在一起。
她是打算总有一天她会走的，那里并不安全，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别人能进去。
既然天宫待不了，妖界也不能去，地府更加……
益算不明白，除了空空，她和地府里的鬼们根本不熟，她能去干嘛？能住在谁家？
北泽态度坚决，搞得好像地府里有鬼可以让她依靠一般。益算握着扇子坐在云端，发现自己混了这么多年，连孩子都生过两个，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
算盘在她的手腕上听见她的声音。
主人又在叹息。
她这个人总是很容易不开心，老是把别人的心情也弄得很乱。算盘在益算的手腕上飞速旋转。
益算把它摘下来捧进掌心，低头问它：“你想走吗？你想去找空空吗？”
算盘开心的乱打。
益算沉默了一会儿，把扇子也掏了出来：“你们俩一起去吧。”
算盘瞬间蹿进益算腿下的云里跑个没影儿。扇子没走，益算问它：“你怎么不去？”
扇子呆呆的在她掌心里展开自己的扇叶，上面写着：“陪着你。”
益算眨了眨眼睛，把扇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你也有灵了吗？”
扇子合起扇叶在益算的脸上蹭了一下。
益算苦笑：“我这个人很不走运。喜欢我的人到最后都会变得不喜欢我。舅舅是，北泽也是，其余的人本身就很讨厌我，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去找空空吧。”
她给扇子下了一道指令，把它扔下了云端。
益算在云上躺了两天，路过的飞鸟时不时瞥她一眼。益算翻来覆去，既睡不着，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嘛。
忽然的，她突然想明白，她还有一个人可找，是独自步行去皇城的太空，这时候，也许已经到了很多天了。
益算驾着云迅速飞过去，落脚在之前到过的面摊，原本准备打听打听，没想到老板居然还记得她，一张口就是一通她听不懂的爪哇语。
旁边有路过的人攥住了她的袖子。
“咋了？”益算正在好奇，那妇人害怕的提醒她：“你快走吧，快走吧，他们不是好人的，他们认识你。”
原来那几个面摊老板是在说：“你啊，果然是你，你果然来了！”
益算谢过路人的警告，她只想搞懂，“果然来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些家伙一直在这里等她？
原来怀孕之后人会变蠢是真的，神仙也不例外，益算压根忘了之前揍过面摊老板的事，傻乎乎的上前去问人家，没想到面摊老板直接掏出了益算之前给太空的首饰。
益算认出首饰，脸色大变，直接单手把对方提溜了起来，生气的问他：“般若奇？他人呢？！”
对方原本打算利用太空给益算一个好看，哪料益算一拳就轰烂了他们的摊子，连房顶都被拳风掀飞了，这叫什么事啊？
一群人的屠刀和斧子都藏好了不敢拿出来，带着益算去了关着太空的地下室。
因为足够潮湿，虽然很阴暗，花种还是借着湿漉漉的水在泥土里扎了根，开出梅红色的花朵，一串串的，遍地都是。
太空被剥干净了上衣，下身用他原本的红色僧衣轻飘飘的挡着，半遮半露，上身净是伤痕，俊脸上也有七八道疤痕，一只眼睛已经变瞎无法睁开了。
他的两条白嫩的手臂被一左一右绑在木头架子上，犹如当年受刑的佛祖，头深深的垂着，在花海里。
益算不敢过去看他，慌乱的变出自己的寿命簿子，发现上面原本的二十年极速缩减还有三日。
原是天命。
神仙都救不了他。
太空要圆寂了。
益算飞过去扯断他手上的铁链，将他抱在了怀里。
太空发着高热，整个人比太阳下暴晒过的石头还烫。益算只能就近找了一条小河，用仙法将石头变成床，让他暂时在上面躺着。
益算脱下自己的外衣沾水铺在太空的身上。太空感受到凉意，迷迷糊糊的睁眼：“是你。”
益算伤心又委屈：“我不该放你一个人走的，这条路这么远。”
太空虚弱的勾勾嘴角：“是我的命。”
益算握住太空修长的左手，虔诚的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捧住。太空在极速变老，这二十年寿命不是白加的，最后这三天里，他会以衰老二十岁的样貌死去。
益算难过的看着他，从天黑到天明。
太空终于精神了一点，益算扶他起来，两人肩并肩坐着，因为太空快要圆寂，他已吃不进去东西，益算不说话，太空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不用读心术也看出来了，益算是有心事才会来找他，结果突然撞上这样的事情，原本要说的只好憋着，太空不想让她憋着，打开了一直攥紧的手心，倒出一颗种子进了益算的手里。
益算用仙法加速种子的成长，长出来，居然是一朵蒲公英。
她哇哇的流眼泪。
太空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笑她：“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很快，明天就是四十五岁了吧。”
益算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这么自私。不然你一定能入西天……”
太空道：“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说吧，又有谁欺负你？”
益算握着蒲公英闷闷的摇头，靠在太空的肩头，像靠在一棵大树上一样安心。
太空说：“你不说，那我们这两天聊什么？你说……你说。”
益算直起身子看着和一千多年前一模一样的光头，吸了吸鼻子，捏着蒲公英不敢看他，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救过我？”
太空说：“哪一次？”
益算瞪他：“你这么笨，哪有那么多次？”
太空轻轻的笑：“哦。你说那次……我记得，你讲讲吧，那次咋啦？”
益算知道他在装傻，羞得面红耳赤，捏着蒲公英脆弱的花柄在手上转啊转：“那次……一两千年前，我还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那天我从神像里跑出来，在红螺寺后院的树上摘桃子。北泽和我一起，我说了不许用仙法摘，他说我有病，不陪我一起。我就一个人脱了鞋子光脚爬上去，结果摔坏了屁股，师父和北泽都骂我，也不吃我摘的桃子。”
“我去找我舅舅，舅舅给我变了一地的桃子，我的神像都装不下了，堆的到处都是。”
益算顿了顿：“后来我又偷偷去摘了一次，差点摔下来的时候，你接住了我，我以为我要挨骂了，你又把我放回了树上，我在树上摘，你就在树下看着。”
益算小声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不肯走，你看着我，但不骂我做错事……”
益算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你救了我，我就喜欢你了，后来再见你，你长大了许多，十九岁了，特别高特别帅。我一眼就爱上你了。”
太空呵呵的笑：“我知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石像是会脸红的，差点吓死我了。”
益算有点恼的咬了咬嘴唇：“我知道我不该脸皮这么厚，和你说这些话的……我只是，我只是太难过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大，三界这么宽广，但没有一处地方是单单属于我的？只要有人不高兴了，我就得走，赶我走，我走去哪儿？这里不让住，那里不好意思去，我能回到哪儿去呢？”
“太空，”益算流着泪，看着面前正在加速衰老的光头，他虽然老了，却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脸上有皱纹了：“真不好意思让你听见这些话，从前的时候我敢做那些错事，我缠着你，破坏你和师父的感情，都是我做错了。现在我不敢再做坏的事情，可我无处可去，我还是想缠着你。我想，我想了很多，很多很多，我想或许我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不当神仙了。我想当你的经书，你手畔的佛珠，我想，我不愿意离开你了……”
太空轻轻道：“不要这样，谢歌语。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
益算问他：“我可以做到什么？”
太空道：“遵从自己的心。你愿意喜欢祸厌，就同祸厌在一起。又不用你做菩萨，你断绝七情六欲干什么？就这么害怕？”
他突然抱住益算，益算的心跳到发抖，不知道为什么，却想推开……
太空道：“你看你，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那个夫君，想待在我的身边，是因为害怕面对真正所爱之人。你怕到宁愿追随我这个将死之人，也不敢面对你对他的感情。你怕他不喜欢你么？”
太空放开益算，眼皮已经衰老了，眼神却很清澈。
益算低头道：“我不想利用他。我原本这次打算去找他，我原本很想他，但是突然的，就被我丈夫赶走了……现在我再去找他，有点像无处可去之后，拿他当白痴。而且，我总是不能很好的面对他，我一看见他……我……不如和你待在一起自在。”
太空轻轻的笑：“谁和我待在一起都很自在。我对你又没有什么要求，你自然不用担心哪里又没有做好了。你不自信，总觉得会搞砸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不担心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回应，因为你知道我原本就不打算回应，因为你不期待我的回应。”
益算抿着嘴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太空突然拉住了益算的手笑道：“要不你还是随我去做菩萨吧？”
益算犹豫……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暴怒的声音：“少说胡话！她不会随你去做菩萨！”
益算愣愣的回头，看见空空发怒到泛红的脸色，呆呆的被他拉到身后藏起来。
空空怒视坐在地上摇摇欲坠的太空，扇子和算盘都在他的手里。
益算轻轻扯了扯空空的袖子，小和尚怎么这么凶啊？
“你怎么来了？你的伤都好了？”
空空回头瞪她：“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这话如果换作北泽来说，益算一定吓死了，可是小和尚说话总是带着撒娇的尾音，萌萌的，让人真的怕不起来啊，益算的心扑通扑通跳：“哦，你来公事公办？”
太空这不是要圆寂了吗？登入西天的事告吹，他当然要被地府的鬼差再次收入地府等待轮回转世了。
空空回身急切的伸手握住益算的双肩，孩子眼圈都红了，这么大一个人了，比益算还高一点，委委屈屈的：“你叫算盘来找我，扇子紧接着也来了，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算盘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幸好我来了，再晚一步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谢歌语！”
空空恨恨的：“上次谁答应了我，不会上这秃驴的当去做菩萨的？你做了狗了？狼心狗肺的全都忘了！”
益算吓得用手按住空空的小嘴巴，怎么突然说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话？
而且听见“秃驴”这两个字从空空的嘴里出来，就很诡异好吗？！
空空贴着益算的两根手指使劲亲，急切的像一个喝奶的小娃娃，吓得益算赶忙撒了手，又被这人按着双肩堵住了嘴唇。
“嗯~嗯～”
益算从没想过空空会唐突她……这可是空空啊！见鬼了吧？！
她小心翼翼的回应，小和尚的唇很软，口里的味道甜滋滋的，有点像糖糕，舌头含在嘴里暖乎乎的，两人亲了又亲，空空才双眼湿润的放开益算。
他低着头问她：“对不起。你现在是不是想打死我？我就在这里，给你打。”
益算努力的咽了口涎水，唔，平复了一下心情，诚实的摇摇头：“没想打你。”
“真的？”
空空不太相信的抬眼看益算，对上她同样红红的眼睛，空空握紧了拳头：“亲你一下，你就哭了？你真的这么讨厌我？！我要去死！”
他掏出扇子打算了结自己的性命，益算认真的按住了他，认真道：“不讨厌你。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