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算见了秦九，自然没想到新上任的十殿阎罗之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毕竟和之前的蒋“小朋友”反差太大，益算深深以为，地府这才干了一件人事，这么重要的职位，就该交给一个老头来管。

秦九自会读心术，用来读一个上仙的想法不易，不过也能看出益算对他的认可。

天生乐天派的“小老头”自然没想到益算这么想他，是因为他的白胡子，不然他可有得说了。

那件衣服没有从天而降之前，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还是一个壮年小伙。容貌变老不过是蒋轻轻救他的副作用，所以胡子之所以会变白，完全可以认为是益算害的。

问清了缘由之后，秦九拦了一辆马车送空空和益算去六殿。地府在他的管理下越来越严格，远没有蒋轻轻管着时松散。

益算和空空坐在马车里也没什么话讲，空空握住益算的手，感觉到她的情绪紧张，手心在微微发热，应当是担忧一会儿和儿子见面了应该说些什么。

益算确实害怕，一万年前，她带着舅舅离开的时候，松枝才三岁，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在他的眼里，没有妈妈做了艰难的抉择，没有妈妈被逼无奈离开的痛苦，有的只是她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益算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带一件礼物。

她的自卑没有随着沉睡消除，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永远是物质的价值大于她本身。

内外亲疏有别，对朋友这样可以，对长辈这样有分寸，而对许久不见的儿子这样，松枝只会以为，妈妈打算敷衍了事，并且决定用一件物品打消对他长达一万年的亏欠。

益算和空空被拒在枉死城城门外。

松枝绝不答应开城门见她。

空空早有预料，但他提出这个建议并不是想让益算伤心，于是提前就想好了偷溜进去的办法，掏出胸口早已准备好的通行证。

这可是他豪掷千金才买到的两张，他和益算刚好一人一张，成功的混进了城里。

枉死城之所以叫枉死城，其实就是一座关押着生前因冤情或谋害、陷害，自杀等等行为而枉死之人的监狱。

比如说益算的寿命簿上记载了你活到五十岁死，你就应该活到五十岁归天才是天命。但你二十岁的时候却因为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上为另一个编写的命运而死——比如，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犯，在街上砍人的时候你跑去凑热闹，意外把你砍死，这就叫做枉死。

或者你原本应该活到五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却因为和邻居阿妹偷情被老婆发现，老婆下毒把你毒死了，这也叫枉死。

死之后会被罚关在枉死城，一直关到五十岁，再放你出去投胎。

这座监狱就是起这么一个作用。

说到底，还是为了帮益算的寿命簿子填账，从枉死城放出去投胎的时间，必须要和寿命簿子上的死亡时间对得上。

地府里的下等神官的一切工作都要以配合上天宫的高等神官为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鬼差想一步一步爬上上天宫，至少工作方面就不会再那么麻烦。

益算和空空进城以后，街道的两边开的都是面馆和茶馆。

空空叫了益算过去坐。

益算还是第一次来，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情况，一眼望去没有半个鬼差，也没有火焰和岩浆，飞刀和铁锤。倒是很像一条人界的闹市街。

空空对她笑道：“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刑罚，真正的酷刑在城中城，正是卞城王住的宫殿。不知道你的儿子有没有新建宫殿，上一个卞城王喜欢在哀嚎声中熟睡，于是绞首架就放在床边，砍一个头，他会打一声呼噜。”

益算怕的抿嘴。

她实在不喜欢死这种事情。

空空原本已经看透，在地府里住了几百年当然已经习惯，但看见益算痛苦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倒了一杯水给益算，轻轻的攥住她的手道：“有我在。自然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你的身上。别怕。”

益算抬眼看空空，小和尚的表情异常坚定，模样瞧着又俊美无俦，让人心情愉悦，于是她说不出口：“可我见你完全是一个笨蛋。”

益算只勾唇笑了笑，极尽温柔的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空空见她笑，终于也舒展了眉眼，跟着笑起来。

旁边飘了一只没有眼球的男鬼，声音空灵的拿着菜单问他们：“客官，吃点什么？”

益算等着空空开口，空空道：“吃两个包子吧，好么？”

益算点点头说好。

旁边突然跑来两个小鬼，一个比一个长得俊俏，一男一女，两小无猜的模样。

益算心生羡慕，空空道：“你之前说的事情，我打听到，生死簿现在就在六殿的判官手里，想要知道我们前世的事情只要找她，很快就能查到。”

益算默默的吃包子，来这里之前确实很想知道舅舅的姻缘簿上写的那两个名字，是自己和空空的哪一世。可来了之后……松枝的态度让她望而却步。

儿子压根不想理自己。一定是在怪罪自己当年丢下北泽带着舅舅逃跑的事情。

这可怎么办？

空空道：“你不用担心。六殿的判官也已更换，从前与我在地府是熟识，是一只名唤阿香的女鬼。她报了大仇之后不肯投胎，找蒋走了后门当了鬼差，现在又刚升了判官。”

益算很好奇空空还有朋友。既然是朋友，办起事来确实有底气，她拜托空空道：“有把握的话咱们就问问，没把握就算了。”

空空冲她勾唇，让益算放心：“从前的时候，那女的讨过我不少好处，现在也该还一还。”

益算默默的点头，心想，什么好处？

一个时辰之后，阿香收了信驾着马车从城中城赶了过来。与做鬼的时候大有不同，那时候浓妆艳抹，还涂着红红的指甲，一看就是一个不简单的鬼。现在升职当了判官，怎么也算一个下等神官，虽然没资格去参加天庭的会议，但该有的脸面还是得有，于是穿衣打扮正经不少，颇有良家妇女的风范，只是红色指甲不改。

空空看着她卷曲的长发，忍不住发问：“你……！你又用那热石头把你的头发烫卷曲了？！”

阿香白眼他：“前判官大人，您能别大惊小怪吗？人家本来就是天生的卷！”

空空无语的不肯回话。

阿香打量了益算一眼，第一次见到身高如此高挑的女子，愣了一下才打趣：“你莫不是名字里有一个谢字？还是你叫……谢谢……谢？”

益算尴尬的回复：“我姓谢。”

阿香笑开：“我们阎君也姓谢，好巧的事。”

益算心道，不巧，那是我儿子。

“不过，”阿香又道：“他决定改名字了，不再姓谢。”

益算的表情一僵。

空空口快的阻止：“千里传音信里说了，借你生死簿一用，你带来了没有？”

阿香从袖子里掏出厚度不亚于寿命簿的生死簿，递去空空的面前，解释道：“这是生簿，记录人生前的经历，你应该熟。不过……你既然想找前世的姻缘，应该去天宫上问姻缘簿。这生死簿的生簿只能记载人一生的功过，方便判刑，至于那种恩恩爱爱的事情，可能真没有。”

空空一把夺过来，语气不善道：“那就不劳你操心了。”

“哎！”阿香皱了眉头，不悦的把双臂放在胸前抱着，挺拔丰满的胸部让益算望尘莫及，尴尬的在原地移开眼神。

空空自顾自翻着簿子走开，重新进入一家茶馆，招呼益算坐来身边。阿香也一屁股挤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坐在空空的身边，故意的挤啊挤。

空空用杀人一般的眼神斜眼她。

阿香不服：“祸厌！你这是什么意思？卸磨杀驴？！”

空空道：“我一向洁身自好，你这般随意陷害也无用，清者自清。”

益算坐在旁边只觉得剑拔弩张，想找清闲，迈了步子，换了另一条凳子去坐。

空空从阿香的脸上移回眼神，拿着簿子偏头指给益算看：“原是我们搞错了。”

他道：“你看。这谢歌语和祸厌确有其人。原是你娘与她那一世的正缘。这祸厌是妖族中的混血，半人半妖所以有记录。据我所知，天上的三册簿子，姻缘簿，寿命簿，命格簿，只有姻缘簿偶尔会记载妖界和魔界的事，因为有时红线逆天意自然而生，并非月老亲手所缠？”

益算肯定的点点头：“确实如此。我的寿命簿子上也只记载了这祸厌死去的年纪，竟是一万八千年之后……”

益算认真的查看寿命簿子：“也就是说……这半妖现在还活着？那为何生簿上有记载他死于……”

空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是被一个叫谢歌堂的六岁小男孩杀死的。这小孩……”

益算喃喃道：“是我舅舅。我舅舅为何要杀他？”

空空摇摇头：“上面没写缘由。”

阿香接话道：“既是能活到一万八千年以后才死，提前死了就是枉死，估计此刻还在城中城里关着呢，可要前去看看？”

益算狠狠的摇摇头。

她可不想看。

空空握住了她的手，冷言回绝阿香：“不用了。旧事重提等于徒增伤感，是愚人所为，我们就不必了。”

阿香勾唇笑他，红红的指甲挑起空空的下巴，空空直接随手泼了她一杯茶。

阿香的红胭脂都晕染了，气得跳脚，又注意到周围的小鬼们都在看她，懒得和空空一般见识。

她收了生死簿回怀里，起身欲走，顿了顿又道：“下次蒋过来，我可是要告你的小状！”

空空理都不理，牵起益算的手，轻声问她：“你可还想见你的儿子？”

益算情绪低落的摇摇头：“他不想见我。”

空空道：“也许只是误会。”

益算抬眼看他：“什么误会？没有误会，松枝这么对我，是情理之中……我也根本不喜欢他。”

空空想阻止益算别说了，益算却继续絮叨：“我是一个坏妈妈。”

空空道：“……若有必要……你想化解这个矛盾，我可以代你去找他道歉。是我们对不起他。”

空空心里不这么认为。他只是不想益算为了这件事感伤。

他想说，北泽在雪山……哎呀，谢歌语，你的女儿也在那里，不知不觉之间，你已做了外婆……

益算道：“算了。过些日子，我想上天宫一趟。”

空空问：“你想见蒋？”

益算皱眉：“谁想见他啊？不过我找他有点事。”

空空松了口气：“我陪你一起去。”

益算默默的点头。

两人无功而返，回了小屋。

当天夜里，益算躺在空空身侧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拿着一把银亮亮的匕首，在一处小山坡后面杀了一只未成年的狐妖。妖气入侵进那个小男孩的身体里，从此他变得体弱多病，常常需要喝药。

家里唯一的大人是一名比小男孩大了十四岁的少女。她是男孩的亲姐姐。姐姐熬药给小男孩吃，但是病情一点起色都没有，最后在邻居的建议下，姐姐举家搬迁，带着弟弟前往青峰山修行。

后面的故事益算都知道了，如果舅舅当年没有画蛇添足的算出益算母亲的正缘，并且在两人相识之前就杀掉了那名名为祸厌的狐妖。

益算的母亲也不会因为他的病痛无药可治而带他搬上青峰山。更不会因为天赋异禀而被玉帝看中，想要收去天宫上当神官，最后却死在了玉帝的算计里。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十世修行，这份爱本来可以开花结果，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舅舅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