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先生已经出城。他走在一条土路上,两边是树,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有进城的马车从这条路上走过,有挑着担子的行人从这条路上走过。赵先生不赶马车也不挑担子,他袖着手从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上走过。
这时候虽是深秋,但绝不冷,更用不着袖手取暖,那么赵先生为什么要袖着手呢?他的袖中手中是不是藏着一柄杀人的剑呢?当然不是,他的手掌中绝没有剑。
你绝对猜不到他的手掌里有什么。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稍稍向西移了一点儿,风还没有吹起,赵先生已经下了土路。他踏过乱石,走到树林里。然后他开始朝东走朝西走朝南走朝北走。
他走的实在是乱七八糟。
大约走了两刻钟,赵先生才在一棵树前立定。他抬眼看了看树干上刻着的记号,确信此处就是他今日的目的地。事实上,在他第一眼瞧见了这个地方之后,他心中便已知晓,那人会将他的目的地选在此处。
他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这是片坟地。有荒草,枯树,也有野花。这里有三十座大小不一的坟头,这些坟头中又有一座特别的醒目。只因为那是座新坟,并不大,但土却是湿的。
这座坟前插着一截木头,那段木头已被削的平整。那段木头上写着的是“杀手无颜之墓”。
杀手无颜之墓?难道杀手无颜已经死了?如果他已经死了的话,那究竟又是谁杀死的他呢?这且放着不谈,杀手无颜已经死了的话,那么赵先生是否已经安全了呢?
赵先生此刻就站在杀手无颜的新坟前,默然肃立,静默良久,然后又忽地放声大笑。赵先生突然伸手,将那截插在新坟前的木头霍地拔起,然后将它反转过来,又“噗”地一声,将那木头插回地面。
此刻木板上的字已经变成了“赵子枫之墓”。
赵子枫当然就是万花楼赵先生。
现在这座新坟又变成了赵先生的墓穴了。
就在那木板重新插回地面的时候,也就是说,就在这新坟变成“赵子枫之墓”的时候,赵先生眼前的新坟,突然炸裂开来。那些新泥已经化作万千,正急速向赵先生射来。一截剑尖,藏于新泥之中,此刻也急速向赵先生刺来。
新坟与赵先生距离何其近也?那突然爆发的泥土,简直要在一瞬间拍在赵先生的身上,那藏在新泥中的剑尖,也将刺破赵先生的胸膛。
但赵先生的命岂是那么好要的?
江湖上想要万花楼赵子枫的性命的人绝不在少,但是赵子枫先生仍然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现在。非但如此,瞧他刚刚闲庭信步的样子,简直觉得他还能再活百十年。
那木板插回地面的时候,赵先生已然动身。他不必看那木板背面的内容,只因他早已猜出。当泥土像四周爆开的时候,赵先生已经身在七八丈之外了。
赵先生的神色依旧从容,他甚至仍保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容。他含笑着瞧着那从新坟中暴起的身影,那身影提着一柄剑,剑尖上插着一张纸,那张纸上写在:“洗净脖子,取尔性命!”
这张纸这段话实在熟悉得很,因为这就是那晚杀手无颜奉送到万花楼的信。此刻赵先生又将这信带回来,他又将这段话还给了杀手无颜。
赵先生瞧见对方沾满黄土的身影不禁笑得更厉害,他的笑容已再无往日的温和。
大胡子仍没有醒,但孟天浪和鬼吏王合却并不焦急。他们自然已经将大胡子的毒逼了出来,只是他现在需要休息,因为毒劲尚在,大胡子现在没有一丁点儿力气。他虽然没醒,但是他现在所做的梦中,一定是给他的仇敌们捉了去,兴许他那副大胡子也已经被人剪掉,此刻梦中的他怕是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秃胡子。这不为其他,只因这毒劲在梦中仍旧有效。此刻就算有山珍海味摆在他的面前,就算有四个极美的姑娘给他捏腿捶背,他怕也已提不起任何力气。
孟天浪先倒了杯茶给自己,然后又倒了杯茶给鬼吏王合。然后他端起茶杯,细细品了起来。他那神色似乎只是在品茶,似乎对仍昏迷的大胡子和随时会失掉性命的赵先生一点儿都不关心似的。
孟天浪一边品茶一边叹道:“只可惜现在并非喝酒的时候,否则的话,现在来碗酒……啧啧啧。”
孟天浪当然是喜欢喝酒的,没有一个豪爽的江湖人不喜欢喝酒。只可惜这个喜欢喝酒的人酒量不好,每次跟别人喝酒,第一个被灌醉的总会是他。
鬼吏王合不说话,他甚至没有任何动作。此刻他坐在板凳上,微阖双眼,简直就跟坐化了一样。
孟天浪此刻又禁不住叹了口气。这次叹气倒并非不能喝酒,这次叹气是因为没人陪他聊天。
于是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又开始念诗,咿咿哇哇,用的竟是西北的方言,谁也听不懂。再然后他居然开始自讲自话,简直像一个神经病。
鬼吏王合终于道:“楼下街上有药铺,你要觉得不舒服就去拿贴药吃。”
但孟天浪却又嘻嘻笑道:“你总算理我了。”
鬼吏王合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沉默片刻,然后道:“你不担心赵先生与杀手无颜的战斗?”
孟天浪叹道:“当然担心。”
鬼吏王合又不说话了,他甚至又将眼睛闭了起来。但孟天浪知道,他是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担心也无用,只因我知道,能要赵先生性命的人,怕到现在还没出生哩。否则的话,赵先生岂不是早已被人碎尸万段了?”
鬼吏王合冷冷道:“能杀死杀手无颜的,这世上也绝没有。”
孟天浪叹道:“我知道。”
“既然杀手无颜不死,那这场败的就将是赵先生。即便今日他侥幸活下,日后也必死。”
孟天浪道:“王兄王兄,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跟这个缺点相比,你那张僵尸脸简直可爱极了。”
鬼吏王合已然闭嘴。他不是大胡子,要是大胡子的话他肯定反唇相讥孟天浪为采花贼,但王合绝不会说。王合不说,孟天浪就继续说下去,他道:
“你那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呀,就叫固执。俗称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当然不置可否。
孟天浪又道:“杀手无颜向来已踪迹诡谲手段出奇著称,以他的手段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置目标人物为死地的机会,可是为什么咱们一路行来赵先生没有中毒呢?”
鬼吏王合淡淡道:“毒的确为杀手无颜所擅长。”
但他实际要说的是:杀手无颜擅长的又并不只是毒。
孟天浪又叹道:“一个杀手在杀人的时候,没能抓住一个必杀的机会,王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鬼吏王合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并不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反倒正是因为他心中已有答案。
孟天浪又问道:“一个杀手不在暗处袭杀,反倒学那些大侠们非要一对一决战,你可知道这又意味这什么吗?”
他不等王合回答就已微笑,他答道:“意味着那个杀手此行无果,有去无回。”
鬼吏王合的手突然抖了起来,不仅是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也一同抖了起来。他那苍白的僵尸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抹痛苦。
孟天浪捧着一杯茶过去,道:“莫要急莫要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王兄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来喝杯茶压压惊。”说罢他就将茶杯推到王合唇边。
但鬼吏王合却拒绝了。于是孟天浪又叹道:“怪不得古人说痛苦的总是聪明人,这话实在说的对。”
他又说:“所以人这辈子一定要犯几次傻,否则实在是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