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读的书真多！”
于田垄上行走，有时替人贩水，于㿟南的凉棚下聊聊江左的春荣，便会有人以此真诚地夸赞我们，予我们微笑。几十年了，也总是这样，无论长椅何乌，风扇何摇。
书是读不完的。读完万册尚有万册，读遍今文还有明篇。
幼童，写个福字也艰涩而颤抖的时候，身边便已有读不尽的书。逗趣的大姊唱一腔戏里的红娘，寻故的先生留几份新译的论文。坟典经书，文家词赋，画谱里异国的灵鸟凝眉往着泛在纸册的黄白，还见得几册几何开天筹画、几份化学花实为空。
“你现在也是个秀才了。以后考个牛津马蹄大学去，便比翰林还瀚了。”
书是很有用的。我未见过科举，书使我认得秀才。那一句，那是我未见过的悠游轻闲。以及，年少时，我只见过他们在内外的沉默与吵嚷，未见过那笑，便像我未见过日本人，便似那书里——
书里说：“秦火不爇舌，秦火空爇文。”可书灰前，几个肤貌平凡的异国青年恰在灼烤着被拽扯到空虚中的人舌。
现实里，1937年9月25日，西河郊野。书本？书本在无见炊烟与逍火的村落里焚燃。
那是唯一一条舌头，牵裂又即割砍，它原来的属域澎涌着污浊腥臭的血，被手掌合紧的双耳何敢听从远地里任何一缕翻滚的风尘。年长而粗粝的军官受着上士、巡防、耆老与翻译的簇拥，他催促着兵士们积极参与“体验活动”，在清缴、占有、燃烧、锤击与穿刺间体悟战争的实在；兵士们则在恐惧与兴奋的茫然交错中，借七岁与七十的罪人表述他们于床头巷尾随想出的幻梦、厌恶和接纳。
他们是人，他们是鬼。他们是鬼，他们是人。《水浒》里许有这样的故事吧，分尸、焚毁、殴打，然后——
现实，同样的一周，同样的军队，同样一位年长而粗粝的军官。熟悉到令贴敷的膏药脱落，面色膨发而润红。他们，他们在凉薄的街市间推搡着被筛查与被判定的窃贼们在城市旷场的垣荫下处决了三十余名坊市的伙计。刺刀，大锤，刺刀，颤抖，迅速，轻快，默然。三个小时、又或许是三十分钟过去，他们停止了忙碌，朝远处走去，起行前对着旁处大学中年轻的男女学生以及德国神父，给予了平和拘谨的微笑。尤其记得那位军官，笑，笑得沉静而温厚，还很有礼貌地躬下了他硬直的腰身，就像日本人、书里的日本人似的。
讲俏皮话的叔爷去哪了呢？他的舌尚在，可他的骨，他的脊，他“救济一方”的心……
——啊，《水浒》！《水浒》里确有这样的故事，杀人的是些愿意赈济的好汉，至于这些日本人，你在书本外的世界里听过的，他们连开城投降的汉奸也要屠灭，不为别的，只为着“理解”、“体悟”与“效忠”于一场战争。而他们呢，他们也这样告诉自己和人们，他们也是好汉，他们所做的，只是战争、纪律、必要，又或者，他们甚至不述说，不解释，不等待，只把一切焚毁，把人，把书，把手臂，把舌头……
书是读不够的。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后来的书中读到了青年时的疯狂，中年时的疯狂，或许还有老年的、如今时刻的疯狂。于是我们阅读，于是我阅读，于是我们阅读、写作，于是，于是——
于是我们急迫地陷入书籍的善意与恐惧，于是我们说，要让人们能够在疯狂来到之前，体会、理解这种疯狂，而后消灭它，在回忆与统治之外的世界。
于是我们步入自大又暧昧的埃尘中，不断浮现和忘却书籍内外的文字，不断与过去的种种交汇，不断与人微笑，不断见识人的微笑，不断忘记微笑，不断质疑、不断否定、不断被否定，而后不断检讨，不断讨要检讨，直到自省识人时又令一切基础的敬畏、喜爱和恐慌发作，再翻看书本，贩售知识，交流、仰仗、抛却和记述知识、思想、动荡以及余韵。
一切利益都在这里，一切幸存都在这里，一切荒废都在这里。
书本，书本，书本。
我读的书太少。
这个世界也是。
作于乙丑庚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