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巅,有短髯者立于绝壁。双手回握以执篪,其音色悲,浑厚悠扬,一股思念之情,随天都大如席之雪花,片片吹落满人间。
「斯人已逝,何必念念不忘。着手眼前之事,方为正道。」
音止,垂眸凝视握于手中之篪。此数年,彼无一刻有合眼,闭目满是故人之死。其自然不知故人因何亡,而正因不知,且查无所获,故每逢日落,必忆那无首尸之惨状。经历无数日夜,早修成铁面冰心。旁人若欲察其色,无异痴人说梦。
「邪君此人,公,何以看待。」凌云涯沉思半晌,曰:「太古凶威,每提及,众长老皆色变。闻夜神亲封于岷山,虽不知怎忽现,凭其一剑斩尽人间修真之所为,当是解囚禁之恨。」
昂首望云霄,曰:「吾曾以凡人之性入局,方知九州已是虎穴龙藏。凶虎再恶,真龙于旁,亦无出山之魄。」「故师兄此言,是道恶虎身后有龙助?」
未闻狂有言,冷笑连连:「两亿年前,他们选择离开。今朝,却又回来。且放虎为恶,滥杀修真。目的,不外乎令吾等重做凡人,臣服于彼。惜哉,千万年养成之骄傲,容不得吾如此。
师兄若惧,弟尊长之所为。然此战,吾必执干戈以待,守我千秋宗门!」
雪仍在,拂袖离。
「一人尚不能保,何谈救世天下。罢了,且去看看,会会故人亦善事也。」
南临,人患。
故地重游,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寻得有风小馆,此处已物是人非。旧时不见凡人,今夕皆是凡人,不会再有至狂前,卑躬屈膝者。
本欲赴名府,岂料房倒屋塌,废墟之地正另建新巢。比之旧房,奢靡何止百倍。
奢靡无度,黄赌成风。虽是人间,亦是炼狱。倚仗山高皇帝远,竟现自立人王者。若修真仍在,不敢言仙境,却也为礼仪之邦,君子之国。
失望!失望!
短短几年时光,宛如一梦千载。居于此间,十足格格不入也。
幸哉!有一物纵再过千万载,其亦不变也。斯便乃——金银玉璧!
只需身怀此物,且能守其不遭窃夺之,则放眼九州,无处不可去,无物不可得也。
然,为人为事贵在低调,倒也不必做那天之日月。故,狂碎玉璧,取一两递掌柜前,道明所需之物,掌柜便受其玉,细端详。双目转动如车轮,十足一奸商。
笑意盈盈,领之往角落一食案前,捏须摆首,做为难之状,曰:「客官之玉,色泽不佳,但看初来乍到,吾自当尽主家之谊好生款待。此处食案虽简陋,绝不碍客官用膳。若欲食上乘佳肴,恐另付玉也。」
察言观色,由彼态度可知,狂之玉璧若真如其所言不纯,恐早已打发出去,岂会亲引至此。所言种种,一来,令狂信之;二来,自是从其余方方面面赚取狂之钱财。
先便有言,不做天之日月。故装作摸索一番,摊手告曰:「身之财物已尽予掌柜,真无有也。」
闻此,狐疑凝视,察真诚之貌,瞬做鄙夷脸,瞧也不瞧便甩袖而去。
遭如斯对待,仍平静处之,坐于食案前,静观店内众人之形色也。
虽言洪涯妓自三皇时已有之,但这男女相拥,眉来眼去,手脚不安,且污言秽语不断之做派,属实一群脱毛畜生也。
馆内使之难耐,犹未思之去也。因其知之惟于此,方能候得欲寻之人。人不来,绝无离席之念。
一声咋呼起,引得目光而去。见是一虬髯大汉赌输一妓女,正欲遵赌约脱衣,忽察已无可脱。左右顾视,拿过一切肉之刃,犹豫再三,不见剁手之举。
旁观之众,各嘲之,言辱之。许是忍无可忍,终于龇牙咧嘴,声声嘶吼声中一刀斩下。然此刃未有断其手,乃是将眼前之女杀之。众见之立散,片刻未至便有数人出,动作娴熟,分工明确,收尸、打扫,为大汉穿衣。思来此事常有之,均见怪不怪矣。
自知方才一事丢其面,坐饮案前,踹骂曰:「汝母婢也!那邪君何以今未至,彼以为其何物也,我乃堂堂人王子,竟敢使我久候而不见来。再有一刻不现身,必叫之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来袭,落叶做客入馆来。
狂正于此时,睹门外立之一青年。丰姿都雅,目秀眉清。怀中抱一剑,精美绝伦,大气恢宏。仅简单黄白二色,足以凌驾天地一切之绝色。
狂之眸,死水,无波澜。
青年之目,春水绿如蓝,生机无限。
二者相较之,正如一阴一阳,一生一死。前者,看惯百态,经历万劫,已无物可使之动容。后者,初生婴儿,渴望求知,好奇一切,随意一物便可使之激奋。
狂居馆内,则心早奔外去矣。青年立馆外,则心与店内众人紧纠缠。譬如,有一赌徒,输而割耳,外立者见之亦展痛苦之色。另一赢者得大财,彼目亦生喜和贪。
「阁下,欲叫何人死无葬身之地?」门外,震雷之声忽传来。
狂闻其声,惊而喜。惊者,音似小儿,无浑厚阳刚。喜者,所等之人终入此间来。
其衣甚白,应是洗涤过多所致,有几处已破矣。偏偏此全身简陋无华者,竟握迷天下之剑。骄傲,自信,本就青年该有之,却于其身过分明显,使之骄傲成自负。
彼学习共情之力可谓恐怖,每行一步,面则变一色。共计十五步,其面已呈十五人之貌。外表之色易仿,细微难察之动作,眸中复杂之神态,竟也叫之完美复刻。若非貌不同,恐足以代之活于亲友之间,而不暴露。
狂,深感骨寒,忙以篪挡于身前,凝目视之不敢离。
人王之子得奴仆示意,转首,其目正落一旁青年身。初见不屑,后观手中绝美而生贪,再至睹来人笑意盈盈之面,心中莫名生惊怖。
令之明晓眼前非凡人,慌忙让座,踹走奴仆亲服侍。
此来者看似人畜无害,胆敢执无双青锋行天地,非初出茅庐之新人,则必定弑杀之修罗。然不知何故,竟无一人视之为前者。许,斯正乃彼专属之魅也。
青锋置于案,眸视角落之君狂。仅一眼,便复观人王子,曰:「适才汝言之,令吾死无葬身之地,不知真或假也?」
「假也!十足之假也!大人便当方才之言乃离臀之气,若仍不解气,我愿为奴为仆伺候大人。」
跪于地,真似犬,惜,甚恶心。且,狗为忠也,其人狗不如也。抬脚蹬彼肩,倒地复起匍匐来,免遭来者碰己身,青年再以脚放于肩,阻之近前。
「真亦好,假亦罢,有能自可去为之。不过,汝邀吾至此,应非欲成奴仆邪?」
闻言,愈加笃定其乃所候者。然,保险起见,彼特问一语,曰:「大人真善说笑,但您若愿收小人为仆,乃小人之幸也。故此,这求解之事,大人您看其报酬?」
「吾不需累赘,报酬已谈妥,一块不能少。」「然……此事意外生,故……」显见青年面色改,移踩人肩之脚,放于身前食案,左臂搭左膝,视之剑,云:「吾已言明,价既谈妥,无论事何以变,吾只取该得之二玉,尔还有何话言?」
人王子,由伏地之狼狈,至身起之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
馆内之众,依旧嘈杂无度,宛如不见方才事。待先为驱逐之奴仆复归来,人皆静之不动焉。
见,归来之奴仆同携两块奇玉至,因体甚大,故将店馆之门强拆也。
一玉,十人扛,如此其尚扛不动也,致人倒玉砸地。幸青年及时以单手将玉举,否则,又有数命丢于此。
人王子立于一侧,拍手称快曰:「邪君好本领,无怪能杀得修真一脉藏匿宗门不敢出。今,大人所要报酬已付,望那小事,邪君亦能完善处决。」语毕,携奴尽去。
君狂得视全过程,本以为邪君定当狠狠教训那无耻之徒,惜哉,其竟只顾大玉化小收虚空,仅留一玉玩手中。
此举,令狂实为不解。何时何由,凡人竟能凌驾强者之上。莫非,仅因那人王之子乃雇主?
不明也,亦不欲明也。
观邪君执剑离,焉能就此放他走,立马从之后。店馆门虽毁,不扰众人欢,嘈杂继续。至于馆之主,那一奸商也,早于拆门之际便气昏倒地,今仍躺卧犹未醒。
秋风飒,露为霜,雄鹰振翅引歌吭,四海皆惊茫!
邪君抛玉至九霄,立现一鸟身龙首,鹰鸣之奇物以口衔之。
继而降下皮毛,观之上篆字图,了明于心立焚之。狂虽亦得视,却不知是何意。但见邪君未走,念之定是等自己。遂手执篪,踏步上前行攀谈:
「中州之山精竟为邪君所收,则九州将无卿不知事,真可喜可贺矣!」
「知一事,而失一玉,何来喜邪?」「非也,非也。阁下收山精,有万玉便可知万事;然旁人,纵玉山上供,亦难得见之一面。如此一较之,岂非喜哉!」
转身凝注于君狂,缓缓道曰:「堂堂修真之尊,追吾而出,应非专道恭喜也。」
默然半晌,忽笑曰:「吾来此访友,却见人满为患,事物皆变。甚至,凡人亦可凌驾强者之上。君言,此为何焉?」
数年来,狂之第一笑,笑之温柔,亲切,使人舍不得移目。
邪君未有答,而目中有悲怒之色。狂忽觉,眼前之人虽强,却也曾遭弃之万载,今之他如婴儿,正蹒跚学步重识此天地。试问,叫其何处知之其中变化,自己方才之语,着实伤他不轻。
狂,柔声语:「自邪君一剑尽杀人间之修真,此九州之变,吾等亦不明也。故,余方冒险下山瞧人间之变。若邪君不弃,在下愿与君结伴而行,不知意下何如?」
又轮邪君默然焉,良久,转身而走。闻得空中有声来,曰:「有能自可去为之。」
狂笑矣,真欲敬之一杯酒。惜今尚白昼,白昼不饮酒,已成不改之铁律。从未见之此般有趣者,纵其嗜血修罗又何如,君狂交友,向来问心不问迹。
行至三四里,见之一野。荒野之内有人家,气派而独立。
见,中门大开,不究其是否有诈,径直而入。两侧列精致花草,令置身于内者赏心悦目。再观,无垢无尘,甚洁,家中当常有人清扫。
卒然!一剑破空来,狂察熟悉之气,忙挡于邪君前。一番较量,执剑者终落败。此人貌平平,七尺余,明眸皓齿,风度翩翩。虽无华饰,衣衫简陋,亦非凡人所能比。
狠厉视邪君,狂恐其再欲战,伸手阻曰:「二位何恩仇,皆不应于他人之家乱斗。客有客之礼,切莫无礼失身份。」
执剑者,听之言,收剑虚空。
却见邪君自顾踏步而行,快入堂内时,惨遭前者以臂拦之。
狂扶额,甚无语。
此时听音来,老妇之声:「放之入内罢。」
主人已发话,焉敢有不从。邪君冲于前,二者从于后,至堂内,见端坐一妇人。花甲之年,着青衣,体丰硕,方额广颐,盘发成髻,显威严,慈肃共存予人母仪天下之风。
「远来即是客,诸位请坐。」
执剑者纵不满,亦恭敬和善对老妇言:「客既坐,我去备水。」「莫忙,汝亦坐。」「是。」
「邪君此番来意,老妇是知晓的。自那不成器之孙死于外,便早该有此一日。」君狂眉皱,视对面执剑者欲语又止,方道曰:「余闻,夜神之后乃护天门而亡,此等大义,怎是不成器也。」
老妇听罢,嗤之以鼻,笑曰:「大义?此不过尊上您心怀大仁,感念夜神之功,令其后人不至无名而死矣。」
狂微惊,彼竟识得己。沉思一刻,忽有明,当是数年之前,凌空三人之战老妇有观之。
掩面之殇,本就狂之痛。今复闻其祖母竟如此言语,则更痛矣。心中立誓,必寻当日之真相,不至其死后亦遭辱。
「老太君既识吾,该知吾绝不妄言。本天门丑事,不应外道。然老太君于孙误解甚大,便也不惧自揭丑也。
当日南临比武后,汝孙同吾赴天门。路经大运山,知天门长老凌云涯已集天门弟子欲伐宇宗。若非彼之出手,则九州已沐战火。当是之时,天浩亦在其列,若太君不信吾,可问彼。彼吾皆不信,可问宇宗人。」
坐于对面执剑者,立起身,郑重道曰:「尊上所言绝无虚,天浩愿以命证其真。」
旁人之祖母,闻其孙死于大义,不言欣喜,至少欣慰。反观眼前之老妇人,旁人愈道其孙好,面色愈阴沉。却因邪君一话,令之开怀大笑。
「死便死矣,何来大义小义。为他人而死,弃家中祖母不顾,是谓不孝。不孝者,不死生何为?」
「邪君所言极是,不孝者,存之作甚。忙谓不成器者,竟是将君忘一旁,真失礼也。君来之前,早有人至,如不同意必没完没了,是以此地老妇愿交出。欲问一句,将何以处苍山?」
「苍山阵破,剑灵已亡,不过一坟茔,自有凡人去管,于吾何干。倒是汝之态度,实令之惊喜。论心肠之狠,尔不亚于本君。」
贪者方逐利。利者,于心高有义者,不过坑中之蛆粪也。
施礼告辞,老妇见之不闻,二者惋惜并出大门外。
名天浩目望苍穹,眸中苦痛繁多,长叹一气,云:「老太君本非如此,或因身边无亲人,性情方巨变。」
狂之目,复死水,不见表情:「此数年,均汝照顾之?」「自天门一别,吾便终日寻彼被害之因,后有得,奈何……无奈归南临,偶遇邪君,正逢父败其手,为顾我周全,父亲废修为往轩辕之丘做凡人去也。念老太君孤苦无依,不愿离,我只得留此养其老。」
无波死水似有动,手握之篪生裂纹,曰:「既有得,何故奈何?」
「是人皆有不可告人之事,死者已入土,何必再鞭尸。尊上难得下山,不若趁此时,去往而观之。」
顿察此语之矛盾,既不欲告之,又何以邀自身去往观之?
不究其何意,至少愿领之前往,故必捉此良机,弄清其中之真相。
「则有劳汝前方带路。」
语将出,天浩便投来奇异之眸。默有半晌,方颔首行于前,曰:「尊上日理万机,忙得已忘乎所以。须知,不论人间何如变,沧海桑田,至少亦需万年光景。」
二者心中皆有疑,然均未点破,权当数年过,心性变之大不同。譬如,曾手不离酒之君狂,自见之至今时,可有饮一滴?此不可思议事皆有之,天下何事不能生。
燕雀闻人声,惊吓穿林起。
万赫中锋独自红,天南孤雁鹿呦呦,此刻皆不在,惟余剩者,仅万载之树。念之不多时,有根之树恐亦拔根不存让活人也。
果应邪君之语,苍山阵已无,狂可安心爬此山,不必忧心拔剑斩无辜。
复践苍山,往事如昨又如梦,梦醒幻物无有存。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欲寻人述衷肠,到底口难开。几度欲语又止,几度返身又弃,均遭心中之不甘,求事实真相之执着而被迫断此念。
幸已至终点,但在得见那孤立之坟茔,狂手中篪忽尽碎为齑粉。不过,彼亦于消亡前,留有精彩最后之声。
随秋风落叶,云卷云舒,乃至燕雀悲鸣,声动南临及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