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大雪凝固，又宛如猛兽的心跳那般沉重。
宁素风看着手中的宝剑，钢刃熠熠发光，剑面倒映的人像中，一排弟子站立一边，手上拽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衮老八，谷月萝，齐巢仙，还有几个雁栖门的精锐弟子，如今都成了他们复仇的凭证，唯独还差一人。
“没人。”一名弟子连气都没有喘匀，连忙禀报道，语气中多有不甘。
红山弟子将齐天院后堂掘地三尺，也没找到裴璟的踪影。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场面上的优势很快会变成劣势，雁栖门的援军即将到达，几处阻拦的人马拖不了多久，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边，可众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脸上并没半点惧色和退却之意。
秦松雁盯着晦暗的湖水，缓缓道出了他的看法，“裴璟会从水路出逃。”
“齐府的后路都在岩门堡内，没有其他密门暗道，只有井口直通这条江水，或许会有暗流渠道。”
其余人顺着江流流向看去，跃跃欲试。
“我们走。”宁素风指着相反的方向，其他人脚底仿佛被冻住，头一次，宁素风的号令没有得到第一时间的回应。
“走？若不能手刃裴璟，我们今晚的目的是什么？”秦松雁从来没有违抗过宁素风的命令，她接掌红山帮秦松雁更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我们今晚的目的是活着。”宁素风的话语穿透寒冷，她看向那些被提在弟子手中的人头，风雪和冷风早将头颅的面容侵蚀，分不清模样。她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活着，艰难的活着，复仇从来没有终结，只有开端。
今夜之后，西武林所有人都会把这笔血债放在他们这帮红山余孽头上，雁栖门将不惜一切代价反戈一击。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他们似乎都还沉浸在杀戮和复仇间那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之中。
宁素风接着道：“裴璟死了，雁栖门还在，无休止的追杀和反扑很快就来。我带你们来，是要替死去的人报仇，而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今夜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秦松雁挣扎道。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死，未免太简单。”宁素风靠近了几步，语气更加坚定。
“可裴璟他......”秦松雁还是退让了，这个女人话语里有着坚不可摧的力量。
“他若走水路，是不可能活着离开齐府的，有人比我们更想他死，会有人在那里等他。”宁素风挥了挥手，举手投足间似乎改变了风向，所有弟子都不自觉的聚拢过来。
“发出响箭号令，我们从岩门堡后山撤离。”
宁素风独自走到秦松雁跟前，黯然道：“我们本就是与恶共济，耽搁久了，未必能全身而退。”
秦松雁冷冷道：“你现在是帮主，不必跟我解释。”
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撤离队伍。
破空的鸣叫从升腾的火焰中跃出，在空中化作几点谪落的星辰。
岩门堡前聚集着几十号人马，他们脸上毫无大仇得报的畅快愉悦，更多的是迷惘。
步舞炎和秦如血等人看着面容平静如水的宁素风，众人耐心地等候着。
岩门堡城门上漆黑一片，底下众人汗毛直立，他们看不穿黑暗，却依旧能感受到阴影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
秦如血和老堂主金九诛互视一眼，手都伸向了兵刃，喘息和心跳声占据了所有，也几乎剥夺了呼吸。
“狗日的，莫非齐家小儿想要过河拆桥。”扶着马走田的胡儿梢低声骂道，他看向满脸惨白，失血过多的老友。
马走田嘴唇蠕动，一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身子摇摇晃晃，全靠胡儿梢搀扶才勉强站住不倒。
人群中受伤弟子不在少数，时间和他们身上的血液一样，流动迅速。眼见得城门许久不开，楼上也无半点回应响动，纷纷将目光投向宁素风背影上。
宁素风站在队伍前，一声不吭，心里毫无波澜，仿若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齐天羽和田冬年的计划能够让他们一尝报仇的夙愿，但莫大的风险同样加诸其身。
他们随时可以卸磨杀驴，将红山帮众人困死在齐府里，一举两得，既利用了红山帮扫清了齐府和裴璟，也可铲除后患。
尽管如此不利的局面和下场，宁素风还是答应了这个计划，这等绝佳的复仇良机，稍纵即逝，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说服其他帮中兄弟放下仇恨，天南海北，可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其他人呢？
她算准了田冬年和齐天羽的心理，比起一石二鸟，他们更需要宁素风活着，这样才会有一个明确的靶子，雁栖门其余帮众才会安心听从驱使。
有这么一个时刻，她甚至希望城楼上利剑落下，万箭齐发，一切尘埃落定。
复仇的路太过艰难。死，或许相对容易许多。
良久，铁闸门缓缓抬起，吊桥落下。
红山众人无不长舒一口气，快步向里冲去。
宁素风回头看了一眼火势遍布，一片尸骸狼藉的齐府，跟着众兄弟没入黑暗之中。路还很长，黑夜中苦苦摸索，看不见尽头，她唯一庆幸的，是还有这帮弟子和战友可以依赖。或许，他们更依赖自己。
为自己活简单，为他人活，太难。
林文诸同样看不清前路，他满脸血污，身边只剩下白殊一人，他们在偏院的婚宴大帐，虽然远离齐天大院，可身为裴璟护卫弟子，事发之时，依旧保持着清醒。
他脚下飞快，这也更加难以掩盖他体力透支带来的踉跄。
离齐天院越近，他反而越加急切，直到那冲天大火弥漫整个府苑的画面摆在他的眼前，林文诸才呆呆的止住了脚步，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复杂，但很快便释然了。
“你对衮老八很忠心。”白殊从身后同他说道，他说罢便开始质疑自己这句话，林文诸心急火燎的赶过来，而现在知道衮老八结局的他，跟之前又判若两人，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
林文诸找了块青石坐了下来，一路疾驰，他的心脏几欲跳出，可脸上前所未有的镇定，安静。
“一切太迟了。”白殊叹道，缓缓靠近林文诸。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林文诸突然目光一瞥，看向徐徐靠向自己的同伴。
白殊愣了愣，止住了移动，默不作声的看着林文诸。
“到这个时候，你又何必装模作样。”林文诸将剑放在一旁，双手于身侧安放。
“你知道了。”白殊保持着距离。
“从夜袭开始，你一路神色自若，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你既不担心裴璟，也不牵挂劳心韩轲，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压根也没想刻意装下去。”林文诸道。“你跟我走了这么久，有无数机会可以动手，却一直隐忍不发，到了此刻，大事已定，你又为何还不动手？还是说，这场猫鼠游戏，你还要装下去。”
“不，我只是想劝你。”白殊道。
“劝我？劝我活还是劝我去死。”
“死人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你是韩轲的人，从来都是，换言之，今夜所有事都是韩轲一手策划的。”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白殊背靠着松树，像往常一样跟朋友攀谈。
“是了，这等大事，光靠他一人，也决难布置周祥。”林文诸抬起头，此时，他的呼吸才复于平静。“我不想再猜背后还有哪些人参与，这些事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不错，齐巢仙已然身死，他的儿子们也一并随他而去，裴璟也难逃一死，你不妨跟我一道走。”白殊认真道。
“你不杀我，是认为我还可以为你们所用？”
“这几个月来，我两人朝夕相处，你的才能我心里有数，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你既没有帮手接应，也没有暗施偷袭，是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有恃无恐。或许，你还认为你很了解我？以为我为了保住性命，就会投靠你和韩轲？”
“一场大火焚毁了许多，埋葬了过去，而新的势力也将浴火而起。”白殊目中的火光似乎比齐府大火更加炽热。“加入朝夕门吧，林兄，过往你只不过是齐巢仙身边的一个下人，他差遣你去裴璟身边，不过也是作为一枚棋子，一个耳目，现在，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哈哈哈哈~。”林文诸笑了起来，更像是嘲笑，不过笑的对象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脸恳切的白殊。
“好一个为自己而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偏偏有许多人，不想为自己而活。”林文诸道。
白殊当然无法理解林文诸话里的意思，这世上哪有人可以不为自己而活的。他很好奇齐巢仙到底给了这个人什么恩惠，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不为所动。
沉默半晌，林文诸缓缓道：“动手吧，做你早该做的事。”
他闭上双眼，一脸轻松。
白殊警觉地看了看林文诸手边，见他竟没有丝毫拿取兵刃的意思。
白殊最后叹了口气，将剑慢慢抽出，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人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一剑刺去，无非形同刺穿一株枯木，他只是很好奇，人为何活得还不如一棵草木。
